自由主义:贵族的还是平民的?(2)
2015-02-08 01:07
导读:但我以后日益感到这种思路的局限性。因为沿着这一思路走下去,几乎不可避免地会陷入某种“时代错乱症”( anachronism ),这就是不由自主地膜拜“前
但我以后日益感到这种思路的局限性。因为沿着这一思路走下去,几乎不可避免地会陷入某种“时代错乱症”( anachronism ),这就是不由自主地膜拜“前民主时代”的英国自由主义即贵族自由主义,从而恰恰忽视了欧洲自由主义特别是英国自由主义在法国大革命以后逐渐走向“民主的自由主义”这一关键历史转变过程。如下面将会指出的,托克维尔当年之所以转向研究“民主在美国”,而非“自由主义在英国”,其根本原因就在于他认为,大革命以前的英国自由主义(常以 1688 年革命为象征)乃是前民主时代的自由主义,这种非民主的旧式贵族自由主义已经不足以帮助自由主义者面对民主时代提出的挑战。托克维尔由此提出民主时代的来临意味着“需要一种新的政治科学”,因为现代自由主义的“问题不在于重建贵族社会,而是要使自由从民主社会中生发出来”。换言之,自由主义在民主时代必须走向民主的自由主义。托克维尔因此高度评价并表示完全认同当时“英国激进派”( English Radicals )的改革理念即:“使公民大众处于应有的统治地位并且使他们能够统治”。就此而言,我以为对今日中国更有借鉴价值的英国自由主义经验不是其 1688 年革命,而是其 1870 年代的格莱斯顿改革( Gladstonian Reform,1867-1895 ),因为只是在此以后英国才逐渐开始进入民主政治,英国政治体制也相应发生根本大变。
我把自由主义从贵族政治形态转向民主政治形态的问题称为“托克维尔问题”,因为在自由主义思想史上,正是托克维尔第一个集中提出了扬弃贵族自由主义,走向民主自由主义的转型问题,从而迫使所有自称自由主义者的人都必须回答一个问题:你所自许的自由主义是一种什么样的自由主义?是非民主甚至反民主的自由主义,还是民主的自由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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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这里提出“托克维尔问题”,同时也是因为托克维尔当年思索的问题与中国知识界今日思索的问题有相当的相似性和相关性。如果说中国知识界主要是由二十世纪中国革命的阵痛而检讨法国大革命对中国的影响,那么对于托克维尔而言法国大革命就意味着更直接的个体痛苦和家庭悲剧,因为托克维尔一家事实上与法国大革命有不共戴天之仇。托克维尔的曾外祖就是在革命恐怖时期挺身而出为法王路易十六担任辩护律师从而被全欧贵族奉为偶像的著名法国贵族领袖梅尔歇布( Malesherbes ),辩护失败自己被送上断头台,连同托克维尔的外祖父也被一并处死;托克维尔的亲身父母则在新婚蜜月时期被革命政府逮捕判处死刑,仅仅因为在等待处决时雅各宾专政倒台才虎口余生,但托克维尔的母亲已经为此而终身神经惊恐。托克维尔从小的家庭教育氛围因此充满憎恨大革命以及缅怀被处死的国王的气氛。但托克维尔的不同寻常就在于,早在二十岁之前他就开始超越了自己家庭以及自己所属社会阶层的狭隘贵族视野和保守主义立场,而逐渐形成了他自己认同法国大革命原则的立场并终生不渝,如他在私人信件中都一再强调的:“促使我们行动的并不是个人动机,而是坚定地要求我们的原则不受任何破坏,我们的原则说到底只能是 1789 年大革命的原则”。正是这种立场使得托克维尔对法国大革命的检讨绝然不同于柏克 ( Edmund Burke )对法国革命的全盘否定,如托克维尔后来在评价柏克时所指出,柏克对大革命的分析虽然在许多局部问题上不乏洞见,但柏克所描绘的全景却是“一幅全盘错误的图象”( a false picture altogether ),因为“大革命的一般品性、大革命的普遍含义,以及大革命的预兆,从而大革命的起点,完全都在柏克的视野之外”,其根本原因就在于“柏克生活并拘囿于尚处在旧世界之中的英国,因此不能把握法国大革命的全新之处和普遍意义”。托克维尔远高出柏克之处就在于他最早慧眼独具地看出,法国大革命的真正意义乃在于它标志着“民主时代”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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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中国知识界目前的保守主义将会导致的最大自我障蔽,即在于它将难以充分认识托克维尔意义上的“民主”问题的深刻性和复杂性,因为中国知识界的保守主义基本上是一种柏克式的立场。中国知识界今天对法国革命和英国革命等问题的看法也仍然拘囿于柏克的视野内,并且是从这种被托克维尔称为“尚处在旧世界之中”的狭隘视野出发而进一步引申出对自由主义与民主等更基本问题的片面看法。尤为重要的是,托克维尔突出地强调了所谓“民主”远非只是一个政治范畴,而同时甚至首先是社会、文化、习俗,家庭、婚姻,以致知性活动方式、感性生活方式、及基本心态结构等人类生活一切方面的普遍性范畴。确切地说,托克维尔是把民主作为现代人的基本生活方式来分析和考察的,也正是这样一种考察视野,使他特别敏感地指出,民主将永不会在某一阶段或某一领域就停步不前,而将成为对现代人和现代社会的永无止境的挑战过程,如他以揶喻的口吻所言:“难道谁会以为,民主在摧毁了封建制度和打倒了国王以后,就会在中产阶级和有钱人面前退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