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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望见街对面一位女士,她看起来是那么渺小,我对在那个空间中行走的微小形体感到奇妙,看着她愈变愈小,我的视线范围却变得大幅度扩大。一个上下四面八方浩瀚的空间在我眼前展开,几乎无边无际。如果我走进一间咖啡馆,我的视野几乎就是整个咖啡馆;它即刻变成巨大的空间。每当我看见这种空间时就感到很奇妙,因为它让我无法再确信一种实质的、绝对的实在性――我又怎么去解释它呢?一切事物都只是现象、不是吗?另外,如果这女人对我再靠近一点,我无法对她观看时,她的存在也就几乎终止了。要不就是情感搀杂进来;我想碰碰她,不是吗?观看的兴趣已经完全消失了”xv。
从地面上冒出来的小人,给了贾克梅蒂以巨大的创作灵感,他生产了一批又一批像火柴棍似削瘦的小型雕像。在一些批评家看来,这无非表现了艺术家某种偏执的个性感受,其结果无非是风格上的一点点改变和创新。这种过于简化的说法,或许掩盖了事情令人吃惊的一面。贾克梅蒂的独具慧眼的发现,并不主要表现在他把人看得越来越小、把周围的空间看得越来越大,而在于他至始至终忠实于现场的观看,只允许对象出现在以我为中心的视野中,而不允许它置身于抽象的几何空间中。
在另一处,贾克梅蒂更为明确地表述道,“有时候在咖啡馆,我注意到街道对面的人走过,看他们是那么的小,简直像微小的雕像,我发现这种情况非常的奇妙。对我而言,我已不可能将他们想象成事物的原形尺寸;在那种距离上,他们径直成为显现出来的现象。假如他们靠近过来,他们就变成了不同的人”xvi。从这段话可以看出,受到艺术家肯定的是“径直显现的现象”,被否定掉的显现方式有两种:一种是普通人在实际生活中看到的物,也即在性状大小上保持同一性的物(只有原始人才可能出于无知把远处的帆船和近处的帆船看成两个东西);另一种是几何学框架下被规定的物,也即“事物的原形尺寸”,也即被拉近到手头加以抽象地研究的对象(object)。严格地说,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还不是人在他的锥形视域中真正“看到”的现象,是“所知”而不是“所见”。在贾克梅蒂所推崇的特殊的观看和呈现方式中,人或物最终从古典的四方盒子中解放了出来。唯有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才能正确领悟贾克梅蒂所说的“空间变得浩瀚无边”的含义。反之,如果我们依然把空间想象为一个方盒子,那么即便它大如宇宙,也绝无可能变成另一种空间。
毫无疑问,贾克梅蒂的新空间是随着一种新的观看方式诞生的。这一新的观看方式,不仅被用于雕塑,也被用于绘画。美国作家詹姆斯?诺德亲身见证了贾克梅蒂独具一格的绘画方式。贾克梅蒂的写生素描分为十二个阶段,在每一个阶段的末尾,贾克梅蒂都会像疯子一样把画好的肖像抹掉重来,这使得充当模特的诺德时常处于精神崩溃的边缘。是什么缘故使得贾克梅蒂的创作如此艰难,如此缺乏自信?不知出自何种体会,竟使得他对诺德感叹说,“得把所有的东西都扔掉。我得一切从零开始。不管怎么说,还是不可能把所看到的东西重新制造出来”xvii?
然而,无论是塞尚还是贾克梅蒂,都不是真正意义上从零开始的新手。有段时间,塞尚每天都会去卢浮宫看画,从他与加斯凯的谈话中我们可以得知,他在美术史方面的知识积累是惊人的。贾克梅蒂从小就受过良好的美术训练(他父亲是一位印象派画家),成年后又师从罗丹的学生Bourdelle学习,无论从哪方面来看,他都不是一个浅薄的艺术爱好者。当然,在他初学绘画时,也曾遇到过任何一个入门者都可能面临的那种困难,比如,因为无法把握梨的尺寸,结果把梨越画越小。学过素描的人都知道,只要正确把握梨和参照物之间的比例关系,无论把梨画大或画小,都是可以的。实际上,对于传统的素描方法来说,绘画者并不关心梨本身的大小,而是梨在三度空间中的位置以及梨与其他参照物之间的关系(即点、线、面之间的关系)。在这一点上,那些一心听从老师教导并顺利入门的学生可能并没有意识到,在这种行之有效的描绘方式中,梨本身恰好被蒸发掉了。而这对于成熟时期的贾克梅蒂来说,几乎是不可容忍的一种失误。也正因为这个缘故,他才不把他入门阶段所遇到的障碍视为一种完全的失败,而是反过来看作是一个富于启示性的起点。在这个意义上,贾克梅蒂以一种堪称顽固的方式保留了入门者在观察物时所产生的那种陌生感和惊诧感,并将它维持终身。
贾克梅蒂“随手”拾起的这项任务,并不是西方美术史上一个偶然的突变。站在西方美术史的角度来看,贾克梅蒂肩头担负的使命,恰好在于更彻底地去完成达?芬奇为后世画家提出的任务:“绘画是自然界一切可见事物的唯一的模仿者”xviii。达?芬奇的这一口号庄严雄伟,感奋人心,但是,在达?芬奇的口号和他的实施方案之间,长期以来存在着一个难以弥合的裂隙,在这个裂隙中,“物”本身即便不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也是被严重损伤了。如何使物如其本然地呈现自己?这是贾克梅蒂以明确的方式、塞尚以隐含的方式为自己安排的任务。无独有偶,贾克梅蒂之友梅洛-庞蒂所信奉的现象学,其任务也正在于使物如其本然地呈现自身。在这里值得指出的一点不同是,塞尚和贾克梅蒂仅仅关注视觉中呈现的物,也即,以自然的方式向受过训练的画家眼睛显现的物xix,而不是日常生活中以各种方式与人打交道的物。
在古典透视理论中,画家“看到”的其实不是物,而是比例尺寸以及物与物的关系。由贾克梅蒂倡导的这一新的绘画观察法,预示了一种更接近于东方智慧的观物之道。“万物静观皆自得”。物在这里所处的境地,颇像郭象在《庄子注》中提到的“独化于玄冥之境”。物在画布上孤独地成长,随同物的生长,那玄冥的、浩瀚的空间也就连带着一齐涌现了。严格地说,随物涌现的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空间”(space),而是晦暗混沌、不可名状的氛围(aura)。氛围和空间的区别在于,空间是个空盒子,可以盛装任何一物,氛围却不能离开每一个别之物,它随独一无二之物一同生长。
新的绘画方式不仅画出了物,也画出了物的显现方式,也即画出了氛围。物在有无之间。捕捉虚无中显现的物,与将物嵌入几何空间相比,其难度不知相去几千百里。唯有有此了悟,人们才能最终相信,塞尚和贾克梅蒂所遭遇的困难并不是自己虚构出来的,而是真有其事。不过,坚持以他们的方式来对待物、对待绘画,这在一个缺乏氛围的“机械复制时代”里,只可能是极少数人的事业。塞尚对加斯凯说,“我愿死于绘画”xx。一个人可以为绘画而死,但不能死得不明不白。塞尚和贾克梅蒂都是明白人,他们毕生的志向在于“使世界如何接触我们这件事成为可见的”xxi。谁对自然仍然保持着爱与新奇,谁就可以像他们那样画下去,画到死,不后悔。
i The Merleau-Ponty Aesthetics Reader: Philosophy and Painting, 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 1993,P63.
ii The Merleau-Ponty Aesthetics Reader: Philosophy and Painting, P60-70.
iii 塞尚包含着多种可能性,师承塞尚,关键在于去实现哪种可能性。立体主义虽然也尊塞尚为先驱,但立体主义所实现的那种可能性和贾克梅蒂所实现的那种可能性,几乎处在完全相反的方向上。分析立体主义所继承和发展的那种可能性,由俄国构成主义最终完成,例如,加波的构成主义雕塑。
iv The Merleau-Ponty Aesthetics Reader: Philosophy and Painting, P66.
v 《具象表现绘画文选》,塞尚等著,许江、焦小健编,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2年,第73页。
vi 《具象表现绘画文选》,第65页。
vii 《具象表现绘画文选》,第26页。
viii 《具象表现绘画文选》,第66页。
ix 《具象表现绘画文选》,第128页。
x 在贡布里希看来,这一任务是不可能真正实现的。
xi 《西方画论辑要》,杨身源、张弘昕编,江苏美术出版社,1990年,第333页。
xii 《具象表现绘画文选》,第121页。
xiii 《西方画论辑要》,第127页。
xiv 《西方画论辑要》,第119页。
xv 《具象表现绘画文选》,第123页。
xvi 《具象表现绘画文选》,第121-122页。
xvii 《具象表现绘画文选》,第160页。
xviii 《西方画论辑要》,第111页。
xix 这种物与常人所见之物是有所区别的。常人以器具的方式熟悉物、把握物,画家则呈现了物的陌生的一面,用海德格尔的话来说,也即物的大地性的一面。梅洛-庞蒂在他的《塞尚的困惑》一文中指出,塞尚的绘画揭示了“人类筑居于其上的非人的自然”(The Merleau-Ponty Aesthetics Reader: Philosophy and Painting, P66.)。
xx 《具象表现绘画文选》,第61页。
xxi The Merleau-Ponty Aesthetics Reader: Philosophy and Painting, P60-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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