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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樟柯将场景设置在奉节、云阳等行将淹没的地区,这是大转变的场景。但变化这一主题在他的电影中也体现在日常生活的变化之中。例如,从《小武》开始,贾樟柯就着意表现中国人的服装、流行音乐、身体语言的变化。在这部电影中,身体和身体语言的表现是突出的,从一开始在船上的变戏法场景,人群中许多男人裸露的上身,到后来的街角场景中歪靠着墙的闲人的身体,还有那个光着膀子的光头唱歌时的动作······中国人的形体,尤其是男性的形体,无论是站姿还是坐姿,其懈怠和松弛,是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常见但很少关注的现象,但贾樟柯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些微妙的、习焉不察的细节。这些懈怠的身体慢慢地开始穿上西服,套上风格不同的裤子,开始用手机,然后唱着、吼着不同时期的流行歌曲,做着、扭着不同时期的身体动作。这也许是贾樟柯对变化的最直观的把握了。《三峡好人》中的另一个直接呈现变化这一主题的是声音。噪音从头到尾没有停止过,这种噪音如果仔细的听也有不同的要素:一个是在拆迁过程中,工具敲打石头的声音,一个是机械自身的声音,但中间也有江水奔流的声音――江水的声音被噪音所破坏,以至于你听不清是工程的声音还是江水的声音;当然,还有人的声音,歌曲的声音,加上还有手机的声音――当韩三明循着“小马哥”的手机中的音乐声转向那堆砖头的时候,暴力被表现得如此含蓄而让人震撼。这些声音组织在一起,在某个特定的场景中表现变化,又在一个很长的声音背景中显示人的变迁。变化在这些声音中发生,一些东西消失了,或被破坏了,但声音似乎却在持续。
人类学家和历史学者都曾提出过深描或厚描的命题,也许我们可以把贾樟柯的现实主义叫做深描写实主义。当然,我这里只是借用这个概念表示对某一个历史事件、历史过程、历史细节以及人物与场景进行多角度的、反复的描写。通过深描,一个时代的面貌逐渐地呈现出来,显现出从一个角度无法完成的图景,这个图景在现实中变动不居,无法完全稳定下来,我们必须从变动内部寻找对这个图景的理解。这个方法也是超越主观与客观的二元对立的方法。比如,买卖婚姻是非法的,但韩三明扮演的角色却表达了一种感情态度――这个感情态度的基础是什么呢?我们仍然要通过许多细节去仔细地理解和把握。贾樟柯电影里面描写的痕迹是很重的,一个个的场景,故事是放在某一个场景里面的,他对构成这个场景的各个要素做了非常深的开掘,细节、声音、人物、物件和对话,都在描写的对象之列,但不轻易地表露自己的主观评价。贾樟柯的长镜头很有特点,但《三峡好人》的镜头运用与他早期的作品相比,摆脱了沉闷感。描写的重要性在哪儿?描写的重要性是跟前面我说的对生活的速写有关的――速写是对变化中的、群体性的局部进行采集和纪录的方式,它注重细部,但不把细部从群体变迁中疏离出来。“小马哥”、韩三明的大舅子、旅馆的老板,都是简洁的几笔,就勾勒出了性格和变化。当代中国的新纪实运动也可以视为影像实践中的速写运动。
既然说是速写,又怎么能够说是深描呢?我觉得他要深描的是这个运动和变迁本身,从各个角度去呈现、逼近它,但落在具体的人和事上又是速写式的。十九世纪末现实主义向现代主义转变,人们认为对现实的描写不再能够把握现实,因此现实描写让位于对内在世界的刻画和追踪,从独白到意识流,各种现代主义的尝试奔涌而至。贾樟柯的作品里面有心理描写,有时候很细腻,但这个心理描写不是以独白的方式、也不是以意识流的方式、甚至也不是以对现实的变形的处理来展开的,而是在速写式的描述中表现的,有些心理活动只是通过个别的对话来加以暗示,比如那天早晨赵涛饰演的角色跟丈夫的朋友在移民纪念碑前说话,无心之中说了一句云很美,而后声音开始嘈杂起来了。这句话与后来她和丈夫相遇时做出分手的决定是相互呼应的,因为这些简洁的对话表明这个角色身上具有的某些品质。当然,也有一些对白过于文人化,比如离别十六年的妻子对韩三明饰演的丈夫说“比南方更南的南方”,分寸把握上不是很准确。在中文电影里面,也许只有侯孝贤电影具备这种深描现实主义的气质。在第五代导演的作品中,场景的意义是在另一个层面上展开的,与这种深描现实主义完全不一样。贾樟柯的叙事方法有当代其他电影所没有的东西,充满了细节和从这些细节中展开的张力,当然更重要的是,通过这些描述,我们感受到了导演试图把握这个无比广阔的变迁的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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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流与对生活的态度
贾樟柯对于现实变化的态度既不同于过去的批判现实主义的手法,也不同于二十世纪的现代主义,这和我前面谈到的小津安二郎、侯孝贤的叙事传统和当代新纪实运动这两个脉络有关。相对于十九世纪的批判现实主义,贾樟柯的叙事更为冷静,道德判断通过纪实性的风格展现出来;相对于现代虚无主义的基调,贾樟柯更专注于现实变化的细枝末节,在冷酷的现实中保持着一种温暖的基调。比如对十六年前的买卖婚姻的重访凸显了一种真实的感情,又比如说对于一个婚姻的否定产生出来的是尊严感。这些真实的、真挚的东西无法落到实处,而只能寄托在人的主观的状态之中。这种主观状态的承载者不是英雄人物,也不是知识分子,而是普通人对生活的完整性的理解。贾樟柯的电影因此有一种对于肯定性、确定性的寻求的态势,这正好与他对生活的不确定性的挖掘相辅相成。
婚姻关系和两性关系敏感地反映了整个社会变迁的深度。在《三峡好人》中,买卖婚姻和自由恋爱竟然倒置了。这是对买卖婚姻的肯定吗?这是对背叛的宽宥吗?我认为不是,这是对社会变迁的追问。贾樟柯的叙述里面,有两点值得注意,一点就是他的出发点,就是对普通人而言,这个变迁就像已经动工的三峡大坝一样,成为一个给定的现实,无论你持肯定或者否定的态度,变迁是无法停止了,但生活还要继续。这个状态与知识界有关于中国现实的争论不大一样,知识分子希望给这个变迁一个明确的方向,希望干预这个总体进程,而对于这些普通的人来说,他们必须在变迁之中确定自己的态度和位置,寻找属于自己的生活。他们明白变化是在每一个人的生活之中,他们只有在自己的生活中做出决定,才能在变化中寻得自己的未来。电影里面有怀旧的色彩,但怀旧不是真正的主题,在电影场景的中心是废墟――这个废墟不是欧洲浪漫派绘画、音乐和文学中的废墟,也不是现代主义对于工业和城市的废墟式的呈现,而是一种包含着向前变化的巨大态势之中的废墟。废墟是一个终结,但更是一个开端。变化的主题是从废墟开始往前伸展的,往前是给定的,但未来是不确定的。正是这种叙事角度构成了对人的最大压力――变迁不是一个自然的过程,但也不是一个通过个人的反抗就可以遏止的过程,变迁就这样渗透到了最普通的人的生活之中。在影片中,对于这一给定性的反抗是微弱的,但不是无迹可寻的,至少两位主人翁都作出了各自的决定。这也让我想起围绕契诃夫的戏剧《三姐妹》、《海鸥》和《樱桃园》等作品的争论,那个时候许多前进的批评家觉得契诃夫描写旧生活的沉闷与腐朽,却没有给出变革的方向,而新时代的号角似乎已经吹响了。但丹钦柯和其他的一些评论者终于发现,在契诃夫塑造的那些心怀向往而没有能力改变自身生活的人身上,潜藏着对于新生活和美好感情的向往,这些向往表现在一些片段的语句和动作之中,却构成了作品的潜流――这是抒情的潜流,它使得悲剧性的故事有了一种喜剧性的色彩。我前面说到过贾樟柯叙事基调的某种肯定性,大概就是与这种潜流相关的,《三峡好人》对于悲剧性命运的叙事中因此有某种明亮的、喜剧性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