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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世纪的学术与思想(2)

2015-04-04 02:32
导读:但是,也许是爱乌及屋的缘故,艾尔曼似乎把这个江南学术共同体的学术活动当成了中国的文艺复兴——事实上,本书一开始就已经把十七世纪的中国实证

但是,也许是爱乌及屋的缘故,艾尔曼似乎把这个江南学术共同体的学术活动当成了中国的文艺复兴——事实上,本书一开始就已经把十七世纪的中国实证学风与文艺复兴相提并论,认为“十七、十八世纪历史不仅是儒教中国衰亡的前奏,也是新时代即将来临的序曲” (4页)——于是,书中价值判断似乎与事实叙述发生了冲突,艾尔曼一方面断定这一学术思 潮只是“江南学术共同体”的少数知识精英的活动,一方面又断定它使得中国传统思想出现了崩溃,“对帝国正统学术的批判早在十八世纪已达到高潮,传统儒学经典一度拥有的不容置疑的权威性,在那时即受到知识阶层日益尖锐的挑战”(初版序,1页),同时,在论述中又有意无意地把这种或许存在的对正统思想的瓦解,当做当时学者的有意识行为,他说,那个时代的学者“在学术上反对迷信权威,追求更高层次的一致性……他们认为,只要正确研究并恢复古代经典的纯洁语言,就会建立这种永恒秩序”(5页),而还原古典和批评考辩“ 能唤起一种批评意识,向过去至高无上的经典权威挑战,清儒认为,考证是义理的最终裁定者”(21页),于是,我们得出一个印象,即清代以考据为特征的学术转型是针对传统中国思想世界而来的,而学术史的这一转变引起了思想史的巨变。
这一说法在中国学术界也曾有过。以往,一部分中国思想史研究者认定十八世纪清代考学风的出现是清朝文化专制的直接后果,而十九世纪的思想巨变是西方冲击的产物,这种寻找外在原因的思路,其理论依据是一种简单的“政治背景决定论”和所谓的“冲击——反应”模式;一部分中国思想史的研究者则认为清代乾嘉考据学以古典研究为主与意大利文艺复兴一样,所以它是中国近代启蒙思潮的延续,这种思路的潜在依据是人类历史进程的同一性。艾尔曼的看法与后者相近,虽然思路的依据不同。但是,这一说法至少会引起以下问题 :第一,他们既然只活跃在江南、由少数学术研究者构成、靠一些官方、半官方及私人支持 、由并不发达的出版与并不广泛的通信来发布学术成果,那么,他们能在多大程度上引起积累数千年笼罩全中国的传统思想的瓦解?第二,清代朴学与宋明理学,对传统的学术的解释 方式与思想的阐述方式虽然不同,但是这种不同是否属于价值观念层面的差异?如果不是, 那么它是否足以在整个思想世界引起对传统价值的怀疑和思索?第三,这种被称之为“实证性朴学话语”的学术话语,在那个朴学家的生活世界中是唯一的话语么?它是否只是一种文人甚至是学者之间互相认同的一种特殊话语?当他们面对公众社会或面对私人家庭时,是否还有另外的话语,如果是的话,那么我们就要怀疑它对传统思想与意识形态的冲击意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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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可能艾尔曼也是属于柯文(Paul.A.Cohen)所说的,希望“在中国发现历史”的那一路美国汉学家,读《从理学到朴学》,我特别地感受到他要为尚未真正受到西方剧烈冲击的十八世纪中国寻找思想变化的内在逻辑。显然,摆在研究者面前一个明确无误的历史事实是, 十九世纪中国传统思想世界的确开始瓦解,依照过去的解释是由于西方的冲击,但是晚近的汉学家往往不太愿意照说旧话,而是希望在中国思想史的内在理路中寻找十九世纪中国思想世界瓦解的内在原因。正如他在序言中对孔飞力(Philip Kuhn)的评述所说的“早在十九世纪中叶以前,中国的社会权威及权利结构、儒家经营阶层的凝聚力已经崩溃瓦解”(初版序 ,1页),这一判断构成了他的研究的前提或预设,根据西方思想世界即文艺复兴的变化在中国按图索骥,沿着这一思路出发在中国思想学术史上寻找,当然就找到了清代考据学,于是他“论述了考据学派是如何从其自身所处的社会、政治环境中发展出来的”,并判断这种考据学“结束了新儒学的正统学说以及它的钦定理论体系和强烈的形式主义对学术的垄断”( 结论,177页)。
但我不敢相信,尽管我也希望在中国思想史的内在理路中找出传统向现代转化的根本动力,但事实上十八世纪的清代考据学并不曾具有如此凸出的瓦解传统的意味。应当指出的是,在那个时代,文化人实际上使用的是三种不同的“话语”——我们也暂且使用福柯的这一术语——,一种是在公众社会中使用的“社会话语”,它是一本正经的,未必发自内心但人人会说的话语,尤其通行在官场、文书、礼仪、社交的场合;一种是在学术圈子里使用的“学术话语”,它是以知识的准确和渊博为标准的,只在少数学者之间通行,由于它的使用, 这些学术精英彼此认同,彼此沟通,但它并不是一个流行的话语;还有一种是在家庭、友人之间使用的“私人话语”,它是呢喃私语或低斟浅唱,人人会说但不宜公开,满足心灵却不可通行,最多形之诗词。其中,终极而空洞的道德说教尽管已经成了反复絮叨的、令人乏味的车轱辘话语,但正是这反复地絮叨却使它成了一种司空见惯日用不知的当然,这种道德说教一方面渗入生活,一方面凭藉权力,成了一种“社会话语”,人们在公开的场合、在流通的文字中总是使用这种类似于社论或报告式的“社会话语”,艾尔曼说当时“人们把道德修养斥为一种无聊的娱乐,赋予实证学风以中心位置”(结论,177页),恐怕言过其实,至少我们在一些以考据著称的学者身上还看不到这种现象,他们在书斋中钻研经典中的知识性问题,用“学术话语”赢得生前身后名,在公开场合社交场合以道德修养的说教示人,以“社会话语”与周围的世界彼此协调,当然,他们也少不了私人生活的乐趣,歌楼酒馆,园林画船,在那里,他们则以“私人话语”在世俗世界中偷得浮生闲趣。清郑献甫在《补学轩文集 》卷一《著书说》里打过一个比方,说宋人语录式的话语是“画鬼”,无论画得好不好都可以蒙人,清代考据式的话语是“画人”,稍有不像就不敢拿出来给人看,而文人写诗词,就好比“画意”,无论好不好都敢自夸一通,虽然确认一个人的学问知识要靠可以比较评判的“画人”技术,但清代许多人包括考据家是三种话语都会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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