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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纵观当代,日益拓展的文化交流在不断消除西方人对东方世界的偏见,修正他们对中国文化的认识。有论者指出:“在对中国人的文化身份的表述上,过去,美国传媒往往将其片面地解读为女性的或粗野的异国文化,但是从中美两国的当代影视和畅销小说中的主人公形象来看,随着近年来东亚和中国经济的崛起,他们对中国人形象的大众表述和解读有所变化,中国人的文化身份正逐渐显示出新的一面。”并特别举出被美国影视业以大制作动画巨片形式推出的《花木兰》为证据:“不可否认,近年来美国大众文化对中国民族文化身份的表述,尤其是对中国女性的描写都体现出重新建构的趋势,中国文化传统中的一些积极面被呈现在世人面前。在这一过程中,中国古代传说中的女英雄花木兰在美国电视连续片和迪斯尼乐园成了一个充满阳刚之气的新的中国女性形象。在原创动画大片《木兰》中,美国观众看到的是一个武艺高强、诚实的女英雄,在与外敌的斗争中,木兰的形象再现了中国文化传统中具有的不畏强敌、敢于战斗的民族精神。在美国迪斯尼乐园里,大量身着中国古代服饰的木兰玩偶和美国著名的芭比娃娃同列纪念品柜台,每周下午都要举行木兰花车游行,当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由中国鼓引导前进时,当木兰的形象和被擒的单于形象出现时,大批的美国游客见到的不再是那种裹着小脚的病态女性形象,而是深刻感受到《木兰诗》中表达的‘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的英雄气概。”诸如此类表明,在西方人对中国人文化身份的再阐述中,“中国人形象的女性化特征逐渐得到改变”,“以柔弱女性为象征的中国文化特点正在被解构”。[1]
女扮男装、上阵杀敌的木兰姑娘体现了我们民族的英雄主义精神,这是谁也不怀疑的。百年回眸,西方人对此东方故事的确多有兴趣,据有关介绍,1923年A·Waley的《中国诗赋选》便译有《木兰诗》,1972年又有J·L·Faueot的博士论文《明代戏剧家徐渭〈四声猿〉》,1975年W·Hung所编论文集《亚洲研究》也收有L·G·Thompson撰写的《〈木兰诗〉结句》,等等[2](P154,254)。又据报道,前不久有大型情景交响音乐《木兰诗篇》在北京人民大会堂隆重上演,中国著名歌唱家彭丽媛与德国著名男高音米歇尔·奥斯汀以及来自德国的勃兰登堡交响乐团合作,共同演绎了一段中西合璧的花木兰代父从军的故事[3]。但是,上述影片中这个“充满阳刚之气”的木兰,是否就是东方题材经过西方演绎后诞生的“新的中国女性形象”呢?或者说,古代东方传说中的木兰姑娘,是跨海越洋来到异邦的迪斯尼乐园之后才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充满阳刚之气的新的中国女性形象”吗?在此动画片中,大洋彼岸高鼻子蓝眼睛的异邦编导对这个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的中国女子的“重新建构”,难道仅仅是塑造了一个“充满阳刚之气”的女子或者说“雄化女性”么?此外,西方人将中国人的文化身份“解读为女性的”,究竟是不是仅仅属于老外的发明?还有,说中国文化具有女性气质,是否就等于说中国文化是“以柔弱女性为象征”,二者是不是可以全然等同的命题?诸如此类,我认为有再作讨论的必要。下面,试分三个层面谈谈。
(B)
熟悉中华文学史的读者都知道,从华土产生的“替父从军”的木兰题材,由于其女扮男装的不平常性别叙事,天生是跟“女性自强”、“男女平等”之类话题相联系的,是跟英雄主义、爱国主义的宏大主题相联系的。将其塑造成“充满阳刚之气”的巾帼英雄形象,原本就是古代东方木兰故事、木兰文化的题中固有之义,未必是当代西方老外们的“重新建构”。
看看北朝民歌《木兰辞》自诞生以来在华夏民间、在中国文学史上的流播,即可一目了然。以明杂剧《四声猿》为例,该剧作为徐渭也是他那个时代进步文艺的代表作,系由《狂鼓史渔阳三弄》、《玉禅师翠乡一梦》、《雌木兰替父从军》和《女状元辞凰得凤》四出短剧组成。后二戏皆借“女扮男装”为题材,或写北朝女杰花木兰戎装保国的英姿,或写五代才女黄崇嘏领袖文苑的风采,如前人所评:“真武堪陷阵,雌英雄将;文可华国,女状元郎。”(西陵澂道人[沁园春]《读四声猿》)一文一武,相映生辉,突出了一个共同的主题,这就是《女状元》中所概括的:“世间好事属何人,不在男儿在女子。”《雌木兰》以豪达意气描写妙龄女子花木兰女扮男装、替父从军、为国立功的传奇故事,塑造出一个敢于不无自豪地宣称“我杀贼把王擒,是女将男换,这功劳得将来不费星儿汗”的巾帼英雄形象,并通过礼赞这位奇女子的英雄气慨和爱国情怀巧妙地发出了替“第二性”张目的精神呐喊。在中国历史上,每处国难当头民族危亡之时,“木兰”情结总是以其积极的精神张力激励着时代,警醒着世人,耀现出动魄惊心的光辉。1939年2月。由华成影业公司出品的影片《木兰从军》(欧阳予倩编剧,卜万苍导演,陈云裳主演)在“孤岛”上海热映,就跟当时抗战背景下观众爱国心高涨有密切关系。直到今天,这位与其说是历史人物勿宁说是传奇角色的女子,在人们心目中依然是那么神圣崇高,不可磨灭。毫无疑问,这是我们民族史上一个历久弥新的话题,它在一代代中国人心目中有着不尽文化魅力。
说起“木兰戏”,人们首先会想到中原地区那颇具阳刚气质的地方戏——豫剧《花木兰》。该剧是1951年豫剧表演艺术家常香玉为抗美援朝捐献“香玉剧社号”战斗机进行义演时的主要剧目;在1952年10月全国首届戏曲观摩演出中,常香玉以此剧获得荣誉奖;1953年4月,香玉剧社赴朝鲜慰问中国人民志愿军演出;1956年10月由长春电影制片厂拍摄成戏曲艺术片,驰誉大江南北。想当年,一段“谁说女子不如男”的铿锵唱词正好与新中国兴起的扫除大男子主义、解放妇女、主张“妇女能顶半边天”的时代潮流呼应配合,激起了多少初出家门投身社会的女性的心理共鸣。上个世纪20年代,京剧大师梅兰芳主演过他和齐如山根据《隋唐演义》编写的29场的《木兰从军》,其他如京剧名家叶盛兰、越剧名家袁雪芬、粤剧名家红线女、桂剧名家罗桂霞等,亦相继以各自出色的技艺在梨园舞台上塑造过这位女扮男装英雄的动人形象。就本土剧种而言,迄今上演过木兰戏的除了京、豫、越、粤、桂剧外,尚有昆曲、秦腔、平剧、川剧、潮剧、沪剧、汉剧、楚剧、曲剧、壮剧、莆仙戏、龙江戏、怀调剧、山东梆子、广西彩调、河北梆子、古装乐剧等,共20多个剧种。不同的剧种、不同的文本对木兰故事的处理尽管有这样或那样的差异,但在塑造这奇女子的英雄形象时着力突出其“充满阳刚之气”这点上并无二致。
即使是近年来国内被视为传统木兰题材的重新演绎的龙江剧《木兰传奇》(白淑贤主演,曾获国家级大奖并被搬上银幕),一方面紧扣活生生的人性做文章,从“人”和“女人”的角度重新审视木兰女的一生,写出了英雄的儿女情长,刻画了英雄的心灵悲剧,揭示了其在所难免的心灵痛苦与情感冲突;一方面,又努力让历史上这位传奇女子在此痛苦与冲突的炼狱中升华并成就其英雄人格,该题材固有的英雄主义叙事不但没有被削弱,反而从更深刻层面得到了强化和张扬。从由龙江剧名角白淑贤主演的该剧中,观众们看到一个山乡少女在国难当头时是如何作出万般无奈而又义无反顾的抉择走上女扮男装上阵杀敌之路,看到一个红妆女子是怎样经历痛苦的心理磨炼从纤弱少女转变成叱咤风云的“男性”将军的艰难过程,看到战争是如何将一个女性推上辉煌的英雄宝座又如何将这个女性纯真的恋情深裹在铁甲之下再毁灭在战火之中,看到一个驰骋沙场的女性是如何清醒地承受着个人难言的精神苦痛又如何自觉地肩负起为国分忧替民解难的社会责任。
由此可见,当今西方影坛演绎或再度阐述“木兰从军”时,对此巾帼英雄身上“阳刚之气”的渲染,不过是对这个东方故事固有主题的照单收取和顺势传达而已,老外在这点上并不比古今中国人有更多的发明;既然如此,就该影片对女主角“阳刚之气”的张扬而言,也就不足以作为“解构了东方主义把中国文化女性化的传统”的证明,不足以作为西方人“对中国女性的描写体现出重新建构的趋势”的证明。辨明这个大前提,有利于我们继续展开以下论析。
(C)
立足性别批评,我们发现,本土文艺作品中女扮男装功成名就的花木兰形象,实为封建时代受制于男性中心社会的中国妇女渴求消除性别歧视获得男女平等之心理欲望的外化,也是她们假作家之手借梨园之艺营造的一个“白日梦”。作为男性本位社会中女性的心声表达,作为男性本位语境中女性的精神呐喊,“木兰从军”文本在中国女性文化史上无疑具有正面价值和积极意义。同时,又不能不看到,有如传统文学中诸多描写女子易性乔装故事的文本一样,借“女扮男装”表达女性理想的木兰文本,也有其命定的局限性,因为它终归不过是一种攀借男权话语(扮男)以谋求女性权利表达的错位话语形式。也就是说,在男性居主的社会结构和意识形态中,当女子为争取自身地位和权益而不得不假借男装乔扮须眉时,当女性为谋求人生价值实现不得不以放弃自身性别角色向男性角色规范认同作代价时,这对女性来说本身就是一种悲剧式的无奈。
一方面,在“扮男”的假面舞会式游戏中,女性自身的性别角色实际上处于被抽空的状态,从中除了看见一个“雄化女性”外还有什么呢?就像天体中反射太阳余晖的月亮,后者自身固有的光芒又何在呢?另一方面,女性在社会政治舞台上的全部成功,也无非是借助“扮男”的游戏才得到暂时满足的。归根结底,“女扮男装”的巾帼楷模塑造模式所强调的男女平等还是以男性价值标准为前提来评判女性,这种所谓“平等”仍是被先入为主地铸定在男性中心的话语权力构架之中的。处在男性中心的强势语境中,女儿们似乎老早就被洗了脑子,遗忘了自身母语患上了严重的“失语症”,因为“扮男”的实质无非是从言谈、举止、服饰、外貌、习惯等各方面都让“女人向男人看齐”,女性权利争取也就变味成“女人要当男人”的呐喊,一个性别错位的精神呐喊。须知,一旦什么都被纳入男性思维的轨道,一旦采用男性社会的价值标准来框定女性,后者自身的特质就不可避免地要被忽略、怠慢乃至消解。在这种错位的性别假面式游戏中,自身应有的性别特质处于被抽空状态的木兰女除了是一个“雄化女性”外,还可能指望是什么呢?一个雄性化的女子,其基于自身性别特质的人情味又从何谈起呢?
一个几近“高、大、全”的中性化(无性别)甚至雄性化的英雄符号,其品质其德行可以从理智上唤起我们崇拜和礼赞,但在情感上则似乎始终同我们相隔一层而难有可亲可近之感。如今,随着时代进步和性别批评兴起,这种回避性别特质、缺乏人情味的“铁姑娘”式女性观,遭到了现代理性的质疑。东方人心目中的巾帼英雄花兰,犹如本土传统戏剧塑造在观众面前的“谁说女儿不如男”的定格形象一样,在其雄化式“英雄”特征得到大力表现的同时,从来都是以抹平性别差异也就是让自身性别特征缺席的“铁姑娘”面貌出现的。因为,“战争让女人走开”,在刻板化的男强女弱的性别叙事中,枪炮战火只能体现刚性的男子汉气质,被划归柔弱群体的女性当然要被排斥在外。于是,在东方文本中被世代讴歌的木兰形象,总是在“扮男”的性别换装中被塑造得英雄气(男子气)有余而女儿味不足。一首《木兰辞》传响千秋,历朝历代,诗人吟之入诗,词家诵之入词,小说家从中演绎敷写出长篇巨制,戏曲家由其发挥搬演为梨园杰作,普天下黎民百姓更是对之顶礼膜拜奉祀若神。放眼神州大地,湖北黄冈的木兰山、木兰乡、木兰庙自古有名(见《太平寰宇记》),唐代杜牧也曾作《题木兰庙》诗记之,还有河南虞城、安徽亳县、河北完县等地民间,也都立祠庙奉香火祭拜这位女中英才而把她大大地神化了。如,距离黄河故道100公里的虞城县营廓镇周庄村,相传是木兰故里,此地据说从唐时起便为木兰建祠,祭祀已有上千年,祠中有身披果绿战袍黄金铠甲的木兰塑像,尚存元代侯有造撰文的《孝烈将军祠像辨正记》碑。1993年,虞城县在传说中木兰生日那天(农历四月初八)举办了首届木兰文化节;2000年起,商丘市开始举办两年一届的木兰文化节系列活动……
诚然,人们赞美女中豪杰、崇拜英雄主义无可厚非,可是,在任何造神的运动中,对象一旦被涂上浓厚的神性色彩就难免要冲淡、减弱固有的人性本身。既然性别问题缺席,木兰故事中剩下来可供大肆渲染的,就只有那壮烈威武的英雄故事。况且,在群体意识凌驾于个体生命之上的传统中,在男性气质总被视为优于女性气质的社会中,惯例是崇拜英雄却不惜将其“单面化”推向远离人间烟火的境界,似乎沾染了后者连“hero”这字眼也不纯了。须知,汉语中“英雄”的生物属性是“雄”而非“雌”;英文中,兼含“英雄”和“主角”二义的“hero”的性别归属,也是在社会文化领域处处居主占先的男性。中西方文化史上,作为具有普同意义之总称的、被传统观念视为“创造历史”主体的“英雄”或“hero”这字眼儿,在性别归属上都是作为“一等公民”的男性。由于这种片面化理解英雄的思维定势,由于“女扮男”题材固有的局限性,在东方文学史上,自古以来根据木兰从军故事编码的众多作品,在刻画木兰艺术形象时总是不约而同地倾向“宏大叙事”,多从她身上所体现出的群体道德如爱国思想忠孝观念,以及她的英雄魄力阳刚之气来歌颂她赞美她,却少有人把她放还到作为个体的人的位置,尤其是一个活生生的女性位置上去揣摩其隐微婉曲的内心世界和复杂多样的情感冲突。对此人物角色自身应有的“女性特质”,长期以来都有意无意地回避、淡化、遗忘着;即或偶有涉及,也往往失之肤浅。
传统木兰故事中隐含的上述问题,在“女权主义”呼声看涨的当今西方世界,会不会被影视界的洋编导们注意到呢?或者说,老美拍摄此片,会不会触动“性别”、“女权”这根现代西方社会颇为敏感的神经呢?对此,我们暂且不下断语。不过,当人们津津有味地观赏了这部动画巨片之后,有一点想必是得到大家认同的:尽管该影片并未在性别视角上刻意为之,但为了强化女主角的人情味,为了激发当代人的审美情趣以获得更广泛的心理共鸣,也包括为了追求更好的观赏效果以及营销利益,其在人物处理和事件敷演上动了不少脑筋,也取得了某些未必不值得认可的效果。也就是说,西方编导对此东方题材并未照单全收,他们融入了自己的理解和思考。比如,从主要情节看,该影片的前半部基本是东方原有的木兰替父从军故事,后半部则根据西方编导的发挥来讲述木兰暴露女儿身后经历种种磨难以及最后立功受封;东方故事中木兰为国立功是在“女扮男装”下完成的,西方影片中木兰为国立功主要是在现出女儿身之后。又如,华夏百姓所熟悉的木兰是个喜欢传统女红的乖乖女,《木兰辞》开篇“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即道明此;到了西式动画片中,木兰却被描绘成一个模样夸张的可爱女孩儿,她顽皮淘气,甚至还屡屡闯祸,有了好些搞笑的情节。再如,东方故事中的木兰是在战争结束之后才“脱我战时袍,著我旧时装。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向军中同伴亮出“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之底牌的,而美式影片在展开叙事的过程中,却早早就向观众揭了女主角的性别谜底,让那个英俊的少年将军尚(Shang)早早就发现负伤的木兰是个妙龄少女,为了求婚,他在片终竟然一直追到木兰家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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