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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李杜研究者都对天宝三载两位诗人洛阳相见的诗史意义给予了热情赞颂,其中多为以今度古之说,甚至不乏夸张的色彩。事实上此次见面无非是杜甫对李白得道登真深表企羡而已。《赠李白》自谓“苦乏大药资,山林迹如扫”,称李白“李侯金闺彦,脱身事幽讨”,而企盼“亦有梁宋游,方期拾瑶草”,所表达的意思是非常明显的。“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仍然是对自己求仙访道的评价,并进一步表示对李白仙风道骨的心仪。此次交游,虽然确有“论交入酒垆”,“气酣登吹台”(《昔游》)的经历,但杜甫之倾心于李白,主要是热心求仙。在《冬日有怀李白》中杜甫云“短褐风霜入,还丹日月迟。未因乘兴去,空有鹿门期。”此可佐证杜甫的确是有随李白求仙访道之约的。至于为什么空期鹿门,是否和他本人的秉性气质与李白“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的名士风度并不相容有关13,是实在不得而知的。
这里我们指出李杜二人的直接交游并不具有文学史家所评价的诗史意义,根本原因“实在是诗人的李白被仙人的李白掩盖了”14,但并不否认它对我们研究唐诗发展过程的意义。恰恰相反,它向我们揭示的天宝初李白与杜甫不对等交往的事实倒是很值得注意的。从现存的交游资料不难看出杜甫对李白有“余亦东蒙客,怜君如兄弟”的感情,有“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春日忆李白》)的高度评价,但是他的诗却很少得到相应的回报。杜甫晚年在《南征》中曾深深地喟叹“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
关于这一现象仇兆鳌曾分析到:“太白集中有寄少陵二章,一是《鲁郡石门送杜》,一是《沙丘城下寄杜》,皆一时酬应之篇,无甚出色,亦可见两公交情,李疏旷而杜剀切矣。至于天宝之后,间关秦蜀,杜年愈多而诗学愈精,昔太白未之见耳。若使再有赠答,其推服少陵,不知当如何倾倒耶!”15这里有感情色彩浓厚的想象成分,难以取信。唐润州刺史樊晃作《杜工部小集序》云:“属时方用武,斯文将坠,故不为东人之所知。江左词人所传诵者,皆公之戏题剧论耳,曾不知君有大雅之作,当今一人而已。”据此我们知道杜甫诗在当时没有被普遍认知,客观上是由于安史战乱,南北阻隔,杜诗未能广泛传播,主观上读者审美观倾向于“戏题剧论”的作品,对诗思沉郁的“大雅之作”缺少重视。樊晃代宗大历五年至六年任职润州,故《杜工部小集序》所反映的是迄止大历年间杜甫诗传播和接受的情况。
杜甫诗没有受到应有重视的情况到贞元、元和时期就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韩愈《调张籍》诗有“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伊我生其后,举颈遥相望”数句,我们不知道这首诗的具体背景如何,当时一定有一场关于李杜的争论,只是争论的内容和倾向是什么实难详其情。一个基本事实是,经历了生前和大历的沉寂,杜甫得以与李白并称,并成为与李白形成优劣之争的一方,这本身就是一个极有意味的转折。
贞元、元和年间的士人,多数出生于安史战乱平定之后。他们是像大历诗人那样逃避社会现实,去创作一些虽有格调,但边幅偏狭的诗呢,还是介入生活,用诗笔表现时代精神呢?其实,当涉及到文学与社会,与政治的关系问题时,不仅要追问作家的态度,而且要追问政治环境,而政治环境对淑世热情的激发往往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正是由于宪宗政治上的开明态度和由此带来的复兴气象,使得不少诗人恢复了对社会的信心,坚定了儒学理念,唤起了强烈的国家意识,并激发起了自身的使命感。孟郊、卢仝、韩愈、李翱、刘禹锡、柳宗元、李绅、张籍、王建、元稹、白居易等一批关注现实的诗人,都是在这一时代条件下应运而生的。
也正是在这一背景下,具有高度拯世情怀的“忧患诗人”杜甫被重新认识,时代需要杜甫,而贞元、元和的士人的情感也与杜甫非常契合。因此虽然在大部分诗人心中李白并没有被忽略,但杜甫显然受到格外重视了。白居易《与元九书》谓:“又诗之豪者,世称李、杜之作。才矣奇矣,人不逮矣。索其风雅比兴,十无一焉。杜诗最多,可传者千首,至于贯穿古今,仿聘衤桑尽工尽善,又过于李。”这里已经将杜甫稍稍向前推进了一步,进而在元稹《唐检校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中,对李杜则有了显而易见的抑扬之意。以下是一条颇有经典意义的人们常常引用的材料:
余读诗至杜子美,而知小大之有所总萃焉……盖所谓上薄风骚,下该沈宋,古傍苏李,气夺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矣。……是时山东人李白,亦以奇文取称,时人谓之李杜。余观其壮浪纵恣,摆去拘束,模写物象,及乐府歌诗,诚亦肩差于子美矣。至若铺陈终始,排比声韵,大或千言,次犹数百,词气豪迈而风调清深,属对律切而脱弃凡近,则李尚不能历其藩翰,况堂奥乎!
显然在元和这一特定阶段,文心服从了史心。然而这一评论的代表意义是非常突出的。值得充分注意的是,此后不久,第一部尊杜选本《唐诗类选》就出现了16。选编者顾陶不但以前所未有的识力和气度,选录了杜甫三十多首诗,而且在《序》中一反“李杜”排序,首次提出“杜李”之说,尊杜的风气从此愈来愈烈。
晚唐诗人并没有进行过李杜优劣高下的讨论,从“命代风骚将,谁登李杜坛”(杜牧《雪晴访赵嘏街西所居》),“李白已亡工部死,何人堪伴玉山颓”(韦庄《漳亭驿小樱桃》)的表述中,我们感受到他们在诗学精神上既尊李也崇杜,所不免思考的倒是“李杜之后诗坛的巨大空白由谁填补?”但是精神上的尊崇是一回事,创作实际中所取的路径又是一回事。考察晚唐诗歌发展的实况,我们是不难发现诗人们沿着“少陵路径”前进的坚实步履的。
晚唐五代无论诗人或作品,在唐代诗歌史上所占比重都很大,群体划分颇为不易。但如果将晚唐五代根据其发展以大中末为界分为两个阶段的话17,其演变脉络就清楚得多。大中前之晚唐是“向着词的意境与词藻移动”的李商隐的时代18,这一时代的代表诗人包括杜牧、温庭筠、许浑、刘沧、李群玉、赵嘏等;大中后的唐末五代大体上又分为通俗派、苦吟派、绮艳派和纪实派。通俗派以杜荀鹤、聂夷中、罗隐、皮日休、顾云、郑遨为代表,他们近承白居易,主张讽颂美刺的诗教说,提倡诗歌应当切于“知国之利病,民之休戚”(皮日休《正乐府十篇序》)的现实目的,乐府诗进一步发挥了讽喻的功能,其他各体亦多表现民瘼之作。苦吟派是一个直接继承孟郊、贾岛而覆盖面最广的一个唐末诗派,方干、李频、许棠、李洞、张乔、曹松、周朴、齐己等都以苦吟名家,五律尤多佳作。绮艳派是步武他们上一辈温、李等“老凤”的一批诗人,如韩、吴融、唐彦谦等文辞艳丽,迹近温柔,部分作品不乏风骨,讽喻悠远。纪实派代表作家为韦庄,显然李商隐《行次西郊作一百韵》的纪事风格对其有一定影响,他的长篇叙事诗《秦妇吟》以完美的艺术结构,成为叙事诗发展史的一个里程碑式的标志。另外,郑谷随诗夹注的《故少师从翁隐岩别墅乱后榛芜感旧怆怀遂有追记》和贯休为数颇多的新题乐府明陈直述,都有鲜明的纪实倾向19。通过对晚唐五代诗歌体派的简要梳理,就不难看出整个一个时代的宗杜思潮了。众所周知,李商隐号为“警丽之
作,其源出于杜拾遗”20。其《行次西郊作一百韵》“可称诗史,当与少陵《北征》并存”21。王荆公“晚年亦喜称义山诗,以为唐人知学老杜而得其藩篱,唯义山一人而已。”甚至认为义山有些作品“虽老杜而无以过也”22,因此后来诗人便往往走学义山而跻少陵一路。有论者认为,在杜牧、温庭筠、许浑、刘沧等诗人中,体多近老杜而唯杜牧颇类太白。其实,杜牧之所以与李白具有相当程度的相似性,是缘于他那份当朝宰相后代的气度与豪情,还有他的那种特有的风流潇洒,至于其诗,豪迈尚奇,风调高华处似李,而沉涵灵运,情韵婉转处则绝似少陵,宋人“杜牧之诗字意多用老杜”23,清人“前有少陵,后有樊川”(归庄《与杜于皇》)之论确有识见。而通俗派与纪实派,其诗歌所体现的民胞情怀和拯世精神,显然与杜甫诗的人伦感情和忧患意识一脉相通,其叙事手法则直接宗法少陵。绮艳派和苦吟派诗人都是律体诗写作的高手,杜甫充分格律化的诗歌给予他们的不仅是熏沐,也是直接的示范。事实上,杜甫的出现无疑标志着诗歌写作技术化时代的到来,正是杜甫“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思飘云物外,律中鬼神惊”(《敬赠郑谏议十韵》)的月锻日炼,开唐代苦吟风气,也使得初唐时即已出现的推赏佳句、重视诗眼的词林习尚更加定型化,也更受重视。晚唐人“储思必深,词必高,道人之所不道,到人之所不到”(孙樵《与友人论文书》)的追求和“吟成五字句,用破一身心”(方干《贻钱塘县路明府》)的态度,都受到杜甫性僻求奇,炼字凝神的思路和方法的影响。据此我们可以说,晚唐诗史从总体上说,是在杜甫诗学精神和诗学方法笼罩下展开的,贞元、元和时期诗人尊杜的思想至此产生了实践的成果。
四 “后李杜”时代的诗学取向
我们在这里强调中晚唐诗歌主要是沿着杜甫一脉发展,一方面是基于“忧患诗人”的人伦纲纪意识和人道主义精神。“骚人久不出,安得国风清。拟掘孤坟破,重教大雅生”(裴说《经杜工部坟》),这便是晚唐人尊杜学杜的祈向和主要目的。另一方面是基于“少陵集中无所不有”,其思维的博涉,内容的丰富,“可谓集大成”24。再一方面是其写作手段高度技术化的影响。虽然杜甫集天地之灵性与神韵的格律诗并没有推助他登上科举殿堂,但作为可以摹仿,可以重复的诗学成果却无疑为科举时代的无数士子构建了走向成功的阶梯,而且技术化的种种元素的组合利用往往可以检验诗人们的艺术能力、诗学水平,因而在那个诗的国度,它对中晚唐士子的吸引力就是不言而喻的了。综合这三点我们不妨说“后李杜”时代实际上就是杜甫影响的时代。在近古诗史上“少陵路径”在不断延伸,后人甚至“推崇少陵,几为诗家孔孟,学诗而不以少陵为归,亦犹学道不以孔孟为归,终为小成散圣”25。一旦被“诗圣”化,杜甫这位古往今来伟大诗人的积极影响进一步扩大了,而诗学研究中的消极影响也不可避免地产生。
那么“后李杜”时代中李白的意义是什么呢?
在无法点燃激情的时代,“激情诗人”只能成为一个高悬的理想,他那种适合于激情表达的写作范式也难以成为摹本。对其诗艺,虽然他的古风、歌行和绝句创造性的表现方法,作为一种典范颇为后代诗人希风;其诗风格,唐代韩愈以及唐后苏轼、高启、黄景仁、袁枚等风华超卓的诗人心追手摹,其作品亦有一定程度神似李白者。但应该客观承认,从才性来说,天资纵逸仙来神往,五岳蟠心气度轩昂的李白诗的艺术境界确实高华难追,非学可及,赵翼“青莲诗从未有能学之者”27的断语和都穆“后之人作诗,乃多学杜而鲜师太白,岂非以太白才高难及”(《南濠诗话》)的分析,大致可以反映诗史的实际情况。
但是,后人“多学杜而鲜师太白”决不意味着在中晚唐以至近古文学史上李白影响的弱化。一个诗人在诗史上的地位是由多方面因素构成的,其影响也是多维的,正如清人熊琏所说:“从来以诗鸣者非仅声韵擅长,清风高格,代不乏人,如渊明之节,太白之狂,浣花翁言言忠孝,香山、东坡居官多惠政,此辈当为诗坛增色。”(《澹仙诗话》卷一)一部完整的中国诗歌发展史足以证明,李白是其中最光彩夺目,最富有生命力的形象。他以盖世奇才和与生俱来的异文化色彩带给盛唐诗坛的强大的冲击力及所产生的影响是深远的,他的非凡诗歌的奇特之美和震惊之美是无限的。“太白之狂”不仅是一笔诗学财富,也是一笔精神财富。那狂傲奇倔,高目一世的性格以及对理想的追求、对自然的亲和、对权贵的凌蔑、对陋规的冲决,连同他的那份异端的思想,浪漫的天性和强悍的灵魂都极大地影响了后代士人的人格并融入民族的精神史,而他人生追求的奇幻、悲壮的过程也是中国诗歌史上永远值得大书的一章。李白千首非凡的诗歌作品和他独特的人生履迹无疑已经凝炼为一个偶像,一个传奇,一种境界,一个诗歌史和文化史上最具有魅力的符号。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我们充分理解李杜并称的认识意义和实践价值。
注释:
①见吴经熊(1884—1986)《唐诗四季》,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1页。
②参见罗时进《唐诗演进论》第一章《初唐文馆与初唐诗
风》,江苏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3—21页。③见聂永华《初唐宫廷诗风流变考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5页。
④余恕诚《唐诗风貌》,安徽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47页。
⑤闻一多《四杰》,收入《朱自清、胡适、闻一多解读唐诗》。⑥“方外十友”之称又见于《唐诗纪事》卷八《陈子昂》。⑦《旧唐书?张行成传》附《张易之张昌宗传》。⑧⑨范传正《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
⑩各事件系年参照傅璇琮主编《唐五代文学编年史》,辽海出版社1998年版。本年为唐高宗龙朔三年(663),在初唐宫廷诗歌史上,这是极富诗学成果的一年,当具专门研究的价值,但唐诗学界对此注意似乎不够。11席佩兰《长真阁集》卷一《夫子报罢归诗以慰之》。12陈正敏《遁斋闲览》引王安石语。
13“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这是第二首《赠李白》。仇兆鳌注:“此诗自叹失意流浪,而惜白之兴豪不遇也。下二,赠语含讽,见朋友相规之义焉。”有学者谓后二句言自己一事无成,有愧对李白之意。按:这种解释不确,结合第一首《赠李白》所倾吐的“二年客东都,所历厌机巧。野人对膻腥,蔬食每不饱”的困苦窘迫的遭遇看,“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绝非自指,而应指李白。
14闻一多《杜甫》,收入《朱自清、胡适、闻一多解读唐诗》。15仇兆鳌《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51页。
16卞孝萱先生对此有详细考证,见《顾陶〈唐诗类选〉是第一部尊杜选本》,载《唐代文史论丛》,山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
17苏雪林《唐诗概论》首倡这种划分,她将李商隐以后的时代称为“唐末诗坛”。见辽宁教育出版社新世纪万有文库本《唐诗概论》,1997年版,第119页。
18闻一多《贾岛》,收入《朱自清、胡适、闻一多解读唐诗》。19一般可以认为通俗派和纪实派二而为一,但前者侧重于语言表达的浅俗明白,后者侧重于叙事性,相异之处较为明显。
20袁桷《书郑潜庵〈李商隐诗选〉》。21何焯《义门读书记》卷五十八。22《蔡宽夫诗话》(宋诗话辑佚本)。23葛立方《韵语阳秋》卷四(影宋本)。24尤珍《沧湄类稿?介峰札记》卷三。25朱用纯《讷集》卷二《与唐履吉》。
26赵翼《瓯北诗话》。按:瓯北云及“青丘与之相上下,不唯形似,而且神似”,实为过奖之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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