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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综观鲁迅创作的大量文本,我们就会发现一个触目的题材—“死亡”。“死”是鲁迅热衷的主题,其大半生不停地写着“死”。夏济安先生对此指出:“鲁迅是一个善于描写死的丑恶的能手,不仅散文诗,小说也如此。……各种形式的死亡的阴影爬满他的著作。”作为生命意识的核心部分,鲁迅的死亡意识显得矛盾而复杂。首先,鲁迅身为一个启蒙思想家,他的死亡意识是伴随着对中国现实残酷的生存困境的反思,伴随着对中国现代化进程中难以割舍的启蒙使命感,坚决地批判传统。然而它在某些方面又与有着深刻的联系,特别是与儒道两家的思想有着相通相近的一面。
在文化中,说“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可见儒家是从生命的起点和过程来看生命,重心在“生”,重在生命的进取。因此,儒家将“死”的终极关怀与价值追求转换到现世人生理想,即“立德、立功、立言”的功利价值,以及“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的人格风范。这种人格理想与功利思想感召着一代又一代中国知识分子,鲁迅也不例外。可以说,鲁迅的一生是死亡相随的一生。家庭的变故,的黑暗,个人生活的坎坷以及疾病的困扰,死亡时时威胁着他。特别是在他生命的晚期,最大的敌人就是死亡。然而,鲁迅并没有因此而被压倒,以生来对抗死,反对轻死,贬斥苟活。他明确表示“我是不赞成自杀,自己也不预备自杀的”,“人类向上,即发展起见,应该活动,活动而有若午失措,也不要紧。惟独半生半死的苟活,是全盘失措的,因为他挂了生活的招牌,其实却引人到死路上去!”因而他积极参与现实,以个体生命去肉搏着空虚中的黑暗,在抗争中实现个体生命的价值,以个体的牺牲换取人类的进步,要“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光明的地方去。”这种“以悲观作不悲观,以无可为作可为”的抗争精神显然受到了中国知识分子传统人生精神的强烈浸染,与儒家“尽人事”的进取态度十分接近。
然而,在鲁迅“死”的话语中,他又多次说到自己是“死的随便党”。给友人的信中曾出现“往往自视亦如轻尘”、“颇漠视生命,淡然处之”等等类似的话。他认为包括自己在内的一切都是中间物,“应该和光阴偕逝”。可见鲁迅不害怕死,把死视为自然、必然的结果。这种死亡意识与思想相通,在道家文化中,惟道是终极价值,生死与之相比,不过是道的自然表现。“死“就是让生命融于自然,应该顺应自然,对死采取“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的态度。
当然,问题还有更复杂的一面,鲁迅与传统文化联系本身并非单一和纯粹的性质。这又使他痛感自己“苦于背了这些古老的鬼魂,摆脱不开,时常感到一种使人气闷的沉重”。他曾有这样的表述:“我想苦痛总是与人生相联系的”,而“人们的苦痛是不容易相通的”,“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为我觉得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孙郁先生认为这黑暗便是某种鬼气。而所谓鬼气,一方面是对存在的虚无的揭示,是实在的非人道性;另一方面,便是鲁迅自己内心绝望的心绪,与佛教中的苦难感交织在一起。自然,这与鲁迅的生活经历相关。鲁迅少年时代,家道中落,祖父被捕,父亲去世。在这种状况下,他经历了人情冷暖,懂得了世态炎凉。因此,对生活中种种丑恶与黑暗的感受就愈加深切,对社会现实的方方面面就愈加失望。他不由感叹:“我只觉得所住的并非人间”,“华夏大概并非地狱,然而‘境由心造’,我眼前总充塞着重叠的黑云,其中有故鬼、新鬼、游鬼,牛首阿旁,·畜牲,化生,大叫唤,无叫唤,使我不堪闻见”,这非人间的浓黑与悲凉,使鲁迅的作品充满了阴深恐怖的“鬼气”,常常缠绕着魔鬼的阴影,《野草》、《仿徨》便是淹没在这一长影中的挣扎。正是由于对黑暗现实的深刻认识,加深了他的悲观绝望情绪,并向虚无主义转移。我们都很清楚,鲁迅是一个有着巨大的理性精神和生命意志的人,但无可否认的是,其生命中也存在着悲观绝望、虚无厌世的一面。而鲁迅的伟大之处就在于它不被虚妄所压倒,在虚妄面前表现出强大的精神力量和生命意志。
由上可见,鲁迅与传统的关系并非仅仅用一个“反”字所能包容和概括的。王晓明曾深刻地指出:“看到他那样固执地拒绝品尝悲观主义的苦酒,不是用理想主义来代替它,就是用虚无主义来冲淡它;看到他那样依赖身外的精神价值,总是不断去寻找集体性的社会和理想,来充作自己的生存依据;看到他那样注重现实功利,几乎凡事都以它为重,很少有超越现实的兴趣和愿望;看到他那样害怕做社会的旁观者和边缘人,一旦发现自己被挤到了旁观席上,就不自觉地想要重返中心—我才真正明白了,他身上的文人性有多么深刻。在骨子里,他其实还是一个文人,一个孔墨和的血缘后代。”的确,鲁迅仍具有传统文人的内质,他以非凡的勇气和力量冲破一切传统的同时,又与传统文化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这种旧文化情结,形成了鲁迅式的特殊精神矛盾与痛苦,值得我们关注与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