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明儒困境看文化民族主义的内在矛盾(4)
2015-06-24 01:06
导读:二是历史文化本身的结构组成。中国历史文化的核心究竟为“经”,还是为“史”,是个见仁见智的问题。但是从可见的文献记录看,世界民族之林,也只
二是历史文化本身的结构组成。中国历史文化的核心究竟为“经”,还是为“史”,是个见仁见智的问题。但是从可见的文献记录看,世界民族之林,也只有中国文化有完整的历史记载,“二十五史”历历在目,没有一朝一代中断。如果说“六经皆史”,对内定位于王朝正朔,对外定位于“夷夏之辨”,那么这个“二十五史”的承继线索却有一个逻辑上的尴尬:每当异类入侵成功,建立政权并表示承认被入侵者的悠久文化,这个文化大国很快放弃抵抗,回报以政治认同,将新立之“夷”确立为新“王朝正朔”;此后,再从这一新确立的政治认同中,产生新的“夷夏之辨”,对新的外来者展开又一轮难以持久的抵抗,如此周而复始,构成“二十五史”的从不中断。当异族入侵时,历史文化确曾激励了当时人的抵抗,但到后世修史时,其实并不强调对“夷夏之辨”的忠诚,更不鉴别前朝统治的文化出身,而是以是否有效确立政权为准:十分犬儒地承认政治层面的既成事实,奉新“夷”为新正朔。比如,很少有人质疑二十五史中的元史、清史合法性,按照贯注二十五史的“夷夏之辨”,在修此类朝廷历史之前,应该有一个必须叩问其历史文化出身为“夷”为“夏”的前提。如果不经文化鉴别就将这样的夷狄政权列入正史植入庙堂,应该说,每一次盛世修史,都有可能是一次历史文化的背叛,有一种国家组织“文化汉奸工程”的可疑气息。十分反讽的是,认真看待从一而终气节坚贞的王朝,反而是那些被视为夷狄膻腥的外来统治者,如乾隆曾独辟一种新的历史编纂体例“贰臣传”,将背叛明室归顺清廷的一百多名官员打入另册,以示不屑。而汉族修纂前朝史,则并不认真看待“夷夏之辨”,以至一部二十五史,常有“夷狄膻腥”窜味其中,且位居王朝世系之正统。将民族主义锚泊于如此历史文化,其内在结构岂不是暗含有颠覆性矛盾?我们不能说这样的历史文化是鼓励人做汉奸的文化,但至少应该承认其内部结构存在着很尴尬的矛盾,有如此结构,却要求这部历史文化的承载者时刻保持“民族气节”,实在是强人所难。出现上述从文化自矜到政治犬儒的反复转变,虽不能说是一个分币的两面,但也应该承认自有其尴尬逻辑。尴尬的逻辑也是逻辑,虽不能满足思维的同一律,但在历史过程中却是一个客观存在,能帮助一代又一代人画圆一个接一个的怪圈。
(转载自http://zw.nseac.coM科教作文网) 退一步说,从王船山到顾炎武,再到黄宗羲,如果后人只守一个道德标准,那也可以如此责备:正因为黄宗羲对“夷夏之辨”不够坚决,故而到黄宗羲这里果然出现变节行为。但根据文化民族主义的这一要求,黄宗羲又能抓住同样的理由反驳王船山式的坚拒自闭:正是为了贯彻“夷夏之辨”,我不惜自污,以换得历史文化的“话语权”。我们读一六七九年他送学生赴京修《明史》,确实留下了这样的心迹:
是非难下神宗后,底本谁搜烈庙终。
凭君寄语书成日,纠谬须防在下风。(12)
他送学生下山,不正是为了抢占阐释历史文化的“上风”,即当今时人所谓“话语霸权”?可见,同样的理由既能支撑王船山,也能维护黄宗羲,都是围绕道德审判打转,不能打开更多的历史信息。与其如此,不如向下刺探历史文化的结构性矛盾:文化自矜与政治忠诚是否具有迟早会遭遇的内在矛盾?文化自矜为摆脱陈旧的政治忠诚确实打开了一条更为超越的出路,但是这样的出路是否会导向新的困境,为新的政治认同提供文化上的合理解释?关键的一环在于新王朝文化政策的变动,而出现这一历史条件并不困难,一旦出现,文化民族主义将非常尴尬。这一环实在是事关重大,却经常为文化超越论者有意无意地疏漏;不幸还有历史,而历史却从不顾及人的尴尬,总能很及时地以蟒身蛇舌舔送上这一环。
由此困境可以延伸讨论的,也许还有马克思的“征服者被征服”以及鲁迅的“阿Q精神”。
三大儒当日所为,已经尽可能做到了“壁立万仞,只争一线”。但是王船山、顾炎武没有想到,而黄宗羲却不幸遭遇的是:只要入主中原的新朝在文化政策上逐渐让步,就能在这脆弱的“一线之争”下釜底抽薪。在中国人的统治术中,这种文化让步并不新鲜,汉代儒生早就自我献策为“马上夺天下,马下治天下”。在马克思的历史哲学中,似又获得更为深刻的哲学语式:“征服者被征服”。古汉语翻变为新德语,其实说的是同一种历史现象,还是同样的信息含量。征服之后的历史告诉人们,只要让出文化认同这“一线”,征服者并不是被征服,而是继续征服,征服此前在“马上”没有夺得的知识分子效忠,征服此前文化自矜者的政治认同,收复“壁立万仞”后面的更多失土,如此厚报的代价只是“下”一次“马”而已。顾炎武去世后,继承顾炎武“实学”的乾嘉学派在文化认同的理由下,就是这样找到了下台阶,绕过弯子与清廷建立新政治认同,参与“肉食者谋之”,“其君其臣保其国”。乾嘉学派二百年前绕的这一个弯子,对先师顾炎武的篡改,不亚于二百年后将“天下兴亡”改为“国家兴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