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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而言之,全部北朝史中凡关于胡汉之问题,实一胡化汉化之问题,而非胡种汉种之问题.,当时之所谓胡人汉人,大抵以胡化汉化而不以胡种汉种为分别,即之关系较重而种族之关系较轻,所谓有教无类者是也。此意非此书所能详尽,要为论北朝史事不可不知者,遂亦略著其意于此。[8]
这是陈寅恪先生关于种族与文化观点的又一个精彩片断,又一次深入阐释。
西域史研究中与文化的关系问题,表现得更为集中、更加突出,或者说西域史就是一部围绕中原王朝与诸民族政权,中华与包括域外文化在内的不同民族文化之间相互碰撞、交流和融合而展开的,如何如实地反映历史的本来面目,把握和处理好其中的关系并理性地清理出一些带有規律性的东西来,是每一位西域史研究者的责任。民族与文化的关系问题处理得是否准确得当,不仅对廓清这一地区的历史面貌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对处理好民族地区的民族关系,创造一种和谐的文化氛围,发展西部,推动西部大开发战略的实施和实现,其影响也是显而易见的。陈寅恪先生关于文化重于种族的观点,是他治中国中古史的积年之发,并非对一时一亊偶有所发,经得起历史的考证和时间的,对西域史研究来说具有重要的经典意义。循着陈寅恪先生的思路,你不一定能够很便利地得到一剂治疗某种疾病的处方,却可以获得对健康的全面认识和辩证施治的总则,从而避免陷于头痛医痛脚痛医脚或者自相矛盾的尷尬之中。
1995年发掘于新疆尉犁县东南的营盘墓地为例。整个墓群北依库鲁克塔格山,面对孔雀河,坐北朝南,地势高敞。其中15号墓保存完好,出土物极为丰富。该墓墓穴为长方形竖穴土坑墓。棺木为四足长方形箱式棺,其外壁饰以彩绘纹样,棺盖上覆一长方形彩色栽绒毛毯。死者取仰身直肢式,绢衾盖身,面具罩脸,四肢缠帛,身着红罽外袍、黄绢内袍、织绣长裤。尸体左右除放置各种丝织品外,有陶罐、铜镜、东汉五铢钱等器物随葬。[9]值得注意的是,15号墓的位置、墓葬形制、葬具规格以及死者的随葬衣衾及其它随葬品同内地汉族人的传统的丧葬礼俗几无差异,河西走廊的武威,远离西域的长江流域均可见到采取同样葬俗的考古遗存,[10]不难看出,营盘15号墓的丧葬习俗采自汉地。作为中国传统礼制内容之一的丧葬礼俗,《礼记》、《仪礼》均有记载,营盘15号墓采用的葬俗均能在其中找到相应的着落。问题在于,墓主人非汉族人种,就是说15号墓的墓葬所反映的是非汉族的种族和汉族的丧葬文化为一体的内容。
墓葬的主人依托着中亚史上的一段故事,公元2世纪末,一支贵霜人自巴克特里亚进入塔里木盆地南缘诸国,以后又逐渐向盆地周边散漫,有出土的贵霜钱币为证。但是贵霜人是否统治过所到达的地区,学界存在不同的意见,西方学者大多主张,既然发行过贵霜钱币,这支贵霜人就曾经统治过塔里木盆地南缘的綠洲小国。持不同意见者则认为,当时正是东汉政权对这一地区实行统治的时期,沒有迹象表明贵霜人介入了东汉政权在盆地南缘诸国的统治。人们注意到,公元2世纪末胡维什卡在位时期,贵霜国内可能发生过一次内乱,内乱平息后,一大批内乱中的失败者逃离本土,流亡到塔里木盆地周缘,成为西域城郭诸国的臣民,而不是什么统治者。[11]依个人之见,营盘墓葬的主人们正是这批贵霜流亡者中的一支,姑且称之为营盘人。作为营盘人在丧葬习俗上完全采用汉族人的传统方式,至少说明他们或者臣服于东汉政权,或者倾慕于汉族的传统文化,无论属于前者,或是后者,更深层的问题是,信仰习俗是一种文化,文化需要认同,不是完全依靠统治可以施加的,也就是说,人们只有在认同的基础上才会去接受一种新的文化习俗。[12]而认同只有在一种宽松、和谐的氛围和中方可酿就,这是异质文化共容,也是不同种族和平共处的前提和条件。在这里,陈寅恪先生关于文化超越了种族的界限的观点,对于我们认识营盘人的文化面貌无疑具有启发和意义。
从文化的认同到文化的融合还表现在,营盘人接受汉文化的同时,继续保留其原有的文化,并吸收其它各民族的文化成分。营盘15号墓主人的一件红罽外袍以希腊风格的裸体人物为主题图案,以源于古波斯琐罗亚斯德教二元论思想形成的两相对称的结构为其装饰图案,间以中亚风格的石榴花作装饰纹样,[13]活脱脱一幅融东于一体的艺术佳作。我们由此体察到,中华传统文化蘊含的所谓“和而不同”的深刻含义。
二
魏晋时期,中原板蕩,北方世族的生存空间遭到严重破坏,传统的中原文化学术,亦因世家大族之流徙变迁而受到冲击。随着学校制度的废弛,博士传授之风止息以后,学术中心移于家族,文化学术的传承主要依赖家族的父子世业,而家族又限于地域,因而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学术文化浸染着深厚的家族和地域色彩。基于对魏晋南北朝学术文化的这一认识,陈寅恪先生提出了隋唐文物制度构成之因素有三:一为北魏、北齐因素,二为梁、陈因素,三为西魏、北周因素。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在论证北魏、北齐一源时,提到其中很少被人注意到的河西文化成分:“西晋永嘉之乱,中原魏晋以降之文化转移保存于涼州一隅,至北魏取涼州,而河西文化遂输入于魏,其后北魏孝文、宣武两代所制定之典章制度遂深受其影响,”[14]这是陈寅恪先生的一大创见,也是考证隋唐制度渊源的重点论说之一。关于关陇、河西文化的性质,陈寅恪先生在择录《隋书》安定牛弘、陇西辛彦之本传事迹后指出:
兹牛弘、辛彦之两传事迹较详者,盖欲以阐明魏晋以降中国西北隅即河陇区域在文化学术史上所具之特殊性质,其关于西域文明、中外等,为世人所习知,且非本书讨论范围,于此可不论。兹所论者,惟此偏隅之地,保存汉代中原之文化学术,经历东汉末、西晋之大乱及北朝扰攘之长期,能不失坠,卒得辗转灌输,加入隋唐统一混合之文化,蔚然为独立之一源,继前启后,实吾国文化史之一大业。[15]
陈寅恪先生进一步分析河西一隅所以能保存中原之文化学术的原因:
河陇一隅所以经历东汉末、西晋、北朝长久之乱世而能保存汉代中原之学术者,不外前文所言家世与地域之二点,易言之,即公立学校之沦废,学术之中心移于家 族,太学博士之传授变为家人父子之世业,所谓南北朝之家学者是也。又学术之传授既移于家族,则京邑与学术之关系不似前此之重要。当中原扰乱京洛丘墟之时,苟边隅之地尚能维持和平秩序则家族之学术亦得藉以遗传不坠。刘石纷乱之时,中原之地悉为战区,独河西一隅自前凉张氏以后尚称治安,故其本土世家之学术既可以保 存,外来避乱之儒英亦得就之传授,历时既久。其文化学术遂渐具地域之性质,此河陇边隅之地所以与北朝及隋唐术之全体有如是之密切关系也。[16]
河西文化对后世的影响,寅恪先生如是说:
秦凉诸州西北一隅之地,其文化上续汉、魏、西晋之学风,下开(北)魏、(北)齐、隋、唐之制度,承前启后,继绝扶衰,五百年间延绵一脉,然后始知北朝文化系统之中,其由江左发展变迁输入者之外,尚别有汉、魏、西晋之河西遗传。”[17]
魏晋南北朝历来被认为是中国历史上的分裂时期,也是民族大融合时期。中国传统文化虽然在中原地区暂时受到战乱的影响和冲击而有所失坠,但是,在与异族文化相遇、相撞的过程中,传统学术文化依然找到了自己生存和发展的空间。在与异族文化相融、相合的过程中,不仅沒有因此而失去自己,反而使之更加丰富多彩,充实深邃并得到发扬光大。作为我国中古极盛之世的隋唐两朝,其广博纷復的文物制度正是有頼于此而形成和建立起来的。陈寅恪先生关于河西文化的论说,揭示了中古时期传统学术文化绵延一脉而传承不坠的真谛,具有开拓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