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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不理国政,泱泱大国的首脑形同虚设,一些不可思议的现象也就相应而生。神宗不上朝,大臣和他见不着面,上了奏疏也不看,临到大臣辞职都没法辞,于是按惯例送上一封辞呈,也不管准不准,弃官回家。左都御史詹沂、户部尚书赵世卿、李廷机等中央大员就这样自行卸任。内阁首辅申时行、王锡爵、朱赓也一度闭门而去,管理国家事务的最高行政机构竟然空无一人。地方官员更是擅离职守,有的衙门长达十多年无人负责,到万历四十年中央六部尚书只剩下一个刑部尚书赵涣,吏部、兵部、礼部、户部、工部都没有专人负责。都察院八年没有正官,当官的跑了,下级也就不上班,有的衙门索性锁上大门。吏部、兵部因无人签证盖印,致使上京候选的数千名文武侯补官员不能赴任,有的久困京城旅舍,穷愁潦倒,不得已途中拦道,攀住首辅的轿子苦苦哀求号哭。边防军请发军饷,无人签发,多年不进行军事操练。地方遇有盗匪,互相隐匿。各地解银,无人受理。边疆少数民族进京朝贡,无人接待。文渊阁大印被盗,查无踪迹。太仓库失窃,宫廷值班金牌丢失多年,无人发觉。刑部长年不审案,犯人无人问断。万历四十五年监犯家属百余人跪哭在长安门外,要求断狱,震动京师,成为旷古奇闻。
官员不理公务,却奔竞于朋党之争。官场中党同伐异,爱恶交攻。吏部选用地方官,因为竞相请托,相持不下,不得已由抽签定夺,时人讥笑吏部成为“签部”。从中央到地方,门户林立,派系深重,各有自己的羽翼,互相攻击和报复。为了一件小事,闹得不可开交,一吵就是数十年。轰动一时的宫廷三大案,成为朋党倾轧的焦点,愈演愈烈,官僚机构之分崩离析,已经到了“职业尽失,上下解体”的地步。国家机器不能正常运转,激烈的党争又导致官僚集团的严重分裂,这就极大地削弱了封建专制主义体制。
不受约束的权力是肇致政府机构瘫痪的主要原因。皇帝是封建主义集权制度的最高代表,按理说,皇帝的利益与政府利益是一致的,但是在分配财富方面也会发生矛盾,明朝政府的库藏与皇帝的私库是分开核算的,王朝的主要收入田赋、税收由户部征收,每年从中提取一定的金花银归入皇帝的私库,供皇室开销,户部银供军国之需,不能另作他用。这种规定的本意既要方便皇帝的挥霍,又要对皇室的耗费有一定的限制,这是符合王朝长远利益的措施。贪得无厌的神宗不顾这一规定,动辄向国库索银,使户部不胜负担。万历二十四年干脆踢开官府,自派宦官作为矿监税使到地方直接征税,本该是政府的税收,源源不断地流入皇帝的私库,这就引起矿监税使与地方官的矛盾。
从中央到地方的官僚机构,是王朝法定的组织系统,也是皇帝赖以统治社会的主要支柱。官员是国家的命臣,依据法定的统治秩序,执行管理社会的职能,他们的职权理应受到政府和法制的保护,这是维持社会稳定的底线。但是神宗无视国家的法定系统,由宦官另立中使衙门,凌驾在地方官府之上,强取豪夺,杀人越货,逍遥法外。那些忠于职守的地方官,奉法的士大夫,自然就成为他们横行不法的障碍,受到空前的迫害。这引起官员的强烈反抗,在全国掀起反对矿使税监的城市民变。在这期间批评、抨击皇帝的奏疏连篇累牍,仅在《神庙留中奏疏》所见,就有数十篇之多,载于《明史》的也屡见不鲜。户科给事中田大益说:“臣观十数年来,乱政亟行不可枚举,而病根总在货利一念。”[38]又说:“陛下驱率虎狼虎,飞而食人,使天下之人,剥肤而吸髓,重足而累息,以致天灾地坼,山崩川竭。衅自上开,愤由怨积,奈何欲涂民耳目,以自解释,谩曰权宜哉!”[39]工科给事中王德完指责神宗:“(皇上)祗知财利之多寡,不问黎元之死生。民何负於君?而鱼肉蚕食至於此极耶!”[40]有的直指“皇上嗜利心滋,布满虎狼,飞而食人,使百姓剥肤吸髓,剜肉刺骨,亡家丧身,掘冢剖棺,抵充皇上私藏,而未曾锱铢佐国。”[41]大理寺少卿李三才疏陈矿税之害说说:“陛下爱珠玉,民亦慕温饱;陛下爱子孙,民亦恋妻孥。奈何陛下欲崇聚财贿,而不使小民享升斗之需;欲绵祚万年,而不使小民适朝夕之乐。自古未有朝廷之政令、天下之情形一至於斯,而可幸无乱者。今阙政猥多,而陛下病源则在溺志货财。”并警告皇帝:“天人共愤,大难将作。”“一旦众畔土崩,小民皆为敌国。”[42]有的历数皇帝犹如夏桀、商纣、周幽王、宋徽宗等六大昏君说:“陛下迩来乱政,不减六代之季。”[43]有的痛斥神宗“酗酒”、“恋色”、“贪财”、“尚气”,“四毒俱全”其言词之激烈、情绪之愤慨,简直到了破口大骂的地步。官僚士大夫以批鳞为荣,或以抵牾执政获得清流的美名。《国榷》以“批鳞君子”称誉敢于抗上的人士。由此可见,这些慷慨激昂的奏疏已超出一般的讽谏,它所起的效果已不仅仅是规劝帝王的过失,而是对君主肆虐的揭露和控诉,客观上成为与皇帝离心的力量而汇入社会性的非君思潮。
在朝的大僚是如此,在野的士大夫更是肆无忌惮,归庄的一曲《万古愁》从秦始皇、汉高祖骂到唐宗、宋祖;王世贞的《鸣凤记》,用戏剧痛斥严嵩父子,揶揄到先帝嘉靖;讥评朝政更是到了街谈巷议的情景。
讽谏帝王并非启蒙。当王朝统治发生危机的时候,官员士大夫中会出现一些有识之士对皇帝劝谏,指出皇帝的某些过失,唤起皇帝励精图治,这本是封建伦理道德所许可的行为。中国自古以来并不乏有劝谏君主的理论,在儒家典籍中有丰富的论述,《国语》说:“天道无亲,唯德是授。”[45]《孟子》说:“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冠仇。”[46]《荀子》说:“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47]都为匡正君主过失提供了伦理依据;主张“穷天理,明人伦”的理学家朱熹也断言:“天下者,天下之天下,非一人之私有故也。”[48]在他注释《孟子》的“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说:“一夫,言众叛亲离,不复以为君也。《书》曰:‘独夫纣'。盖四海归之,则为天子;天下叛之,则为独夫。”[49]这都是儒家的千古名言。在先秦与儒家分庭抗礼的墨子也强调:“天子为善,天能赏之;天子为暴,天能罚之。”[50]主张圣君无为的道家,晋代有鲍敬言的非君论,元代有邓牧的“君道”说:“天生民而立君,非为君也,奈何以四海之广,足一夫之用邪?……今夺人之所好,聚人之所争,慢藏诲盗,冶容诲淫,欲久治长安,得乎?”[51]即使讴歌君主专制的法家,也不是听凭君主为所欲为,慎子说:“立天子以为天下,非立天下以为天子也;立国君以为国,非立国以为君也;立官长以为官,非立官以为长也。”[52]韩非则反对“人主释法用私”,主张以法治国可以“矫上之失,诘下之邪。”[53]
由此可见,不论是儒、墨还是道、法,是先秦儒学还是程朱理学,各家各派在不同程度上都提出匡正君主的见解和主张,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共识,在中国形成“从道不从君”的“道统”,与忠君的“政统”相应相补。每当王朝末世,朝纲腐败,颓风难振之时,都有一批官员士大夫挺身而出,大义凛然地维护道统,批评君主的过失。但是像万历时期这样抨击君主成风,直闹到街谈巷议,连说书卖唱的都肆无忌惮地抨击当朝,政府机能几乎解体,在整个封建王朝史上是空前未有的景象,清末也没有出现这样不堪收拾的局面。
朱元璋一手建立高度集权的专制制度,但是皇权至上,不受任何监督的结果,又导致自毁长城。高度集权与高度涣散在同一王朝的首末出现,这是封建专制政体不可克服的矛盾。危机表现在这种瘫痪的局势不是来自敌对阶级的冲击,而是来自统治阶级的最高层,这预示王朝已失去自我调节的功能,只能沿着瓦解的趋势走向灭亡,清代学者赵翼在《二十二史札记》记述说:“论者谓明之亡,不亡于崇祯,而亡于万历云。”指的就是这不能逆转的趋势。
真正对王朝构成威胁的是来自民间的抨击君主的思潮,它无需借助文本的传播,主要是口耳相传,也不受官员士大夫和道统的规范,按照实际生活表现民众的真情实感,以民歌、民谣,说唱、戏剧的方式自发扩散,在社会上兴起一股强劲的浪潮,猛烈地冲击了传统的忠君观念。
值得注意的是,冯梦龙对这时期的民歌、民谣进行了大量的收集和整理,提出“情教说”,把“色胆大如天”的贬词,改为“情胆大如天”的褒词,这不仅仅是鼓动情欲至上,重要的是把追逐情爱的行为,与忠君孝亲的理念相提并论,他说:“谚云,色胆大如天,非也,直是情胆大如天耳。天下事尽胆也,胆尽情也。杨香孱女而拒虎,情极於伤亲也;刖跪贱臣而击马,情极於匡君也。由此言之,忠孝之胆,何尝不大如天乎?总而名之曰情胆。聊以试世,碌碌之夫,遇事推调,不是胆谦,尽由情寡,鸣呼,验矣。”[54]在这里,儒家伦理中最高的道德准则忠孝,被改换为情感的表现,至忠至孝的行为,都是源于“情”的有胆有识,并非出自天意所归,这就撼动了忠孝的神圣性。至今在冯梦龙的研究中,只把“情教”的启蒙意义,看成是对情欲的伸张,或是从文学领域评价,那就低估了“情教”说的真正价值,是对政治伦理的冲击和分解作用。
在他收集的民歌中,屡屡出现离经叛道的意识,有一首《黄山谜》说:“三皇是我兄,五帝是我弟。欲罢而不能,因非而得罪。”谜底是一个“四”字。三皇五帝是历代王朝崇奉的先祖,神圣不可侵犯,可在民谣中,平民百姓不仅与他称兄道弟,这被奉为至尊的先祖若有过失,一样被问罪,这样赤裸裸,大胆地藐视圣祖权威,要求平等的意识,真是亘古未有之高论。
可这高论不是出现在庙堂,也不是出现在书斋,而是活跃在民众的口头,在市井谣谚中广为流传,这不得不使统治者震惊。万历王朝的首辅沈一贯在《请修明政事收拾人心的揭帖》中陈述1598年的社会情景说:“往时私议朝政者不过街头巷尾,口喃耳语而已。今则通衢闹市唱词说书之辈,公然编成套数,抵掌剧谈,略无顾忌。所言皆朝廷种种失败,人无不乐听者,启奸雄之心,开叛逆之路。此非一人口舌便能耸动,盖缘众怀怨愤喜于听耳。”[55]刑部侍郎吕坤上疏陈述天下之安危说:“今禁城之内,不乐有君。天下之民,不乐有生。怨讟愁叹,难堪入听。”[56]像这样从中央到地方的各级官员纷纷出动,抨击君主,在社会上更是家传户诵,自上而下形成社会性的风潮。
民间社会对封建伦理的冲击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人们都熟知《西游记》孙行者大闹天宫的故事,殊不知,在明代还有一个比孙大圣更有造反精神的土地神,明清刊本《土地宝卷》说的是土地公公逛南天门,受到天兵天将的阻挡,“土地曰:‘乞众公方便,将门开放,我今随喜。'众神闻言,唬一大惊,众神大咤一声:‘你这老头,斯不知贵贱,不晓高低!你在这里还敢撒野。'土地曰“:‘我从无到此,随喜何碍!'青龙神将走将过来,(舀)着土地,连推待搡。众骂老不省事,一齐拥推。土地怒恼,使动龙拐,望众打去。众将一躲,打在南天门上,将天门打开。天门开放,毫光普遍,六方振动。……”
土地一出手,天兵大败,玉帝又下令:“‘差众神兵,左右天逄,率领天兵天将,二十八宿,九曜星官同去围住,拿将他来。'众神排阵,一拥齐来,围住土地,各使兵刃,踊跃前来,土地观见,不慌不忙,一柄拐去,指东打西,遮前打后。天兵虽多,不能前进,难得取胜,土地这拐使开,无有遮挡,万将难敌,只打的个个着伤,头破血流,天兵后退。”土地爷再次还击又大获全胜,不免得意洋洋,乐呵呵地唱道:“土地呵呵笑,我把天宫闹,神兵不能敌,听唱雁儿落。”“土地拐一根,摇动晃乾坤,神仙敌不住,听谓《柳摇金》”待到天兵再次围攻的时候,土地又往地下抓了一把土满天一洒,害得这些天兵连眼都睁不开,弄得玉帝无奈,向佛求救,佛遣派四大天王,八大金刚助阵,岂知土地立即倒在地上,化作树木森林,烧起漫地大火,只烧的天兵袍破甲烂,奔走无门。天帝眼看招架不住,又调动大闹天宫的孙行者来对阵,谁知这齐天大圣又败在土地手下。这故事绘声绘色地描写了土地爷使天兵天将一败再败的花招,文中还夹有大段奚落天将天兵唱词说:
土地神通不可量,大闹天宫逞高强。一切神仙都散了,行者回来战一场。
这真正是“土地拐一根,摇动晃乾坤,神仙敌不住。”最后连如来佛也感叹:“土地之神,只可尊敬,不可冒犯,冒犯土地,我也难敌。”[57]这则故事说明地位卑微的土地神,冒犯贵贱之别的天条,把天宫得落花流水,此为不忠的范例。
20世纪60年代出土的明代《花关索出身传》则是又一件背叛封建伦理的故事,它说的是,刘关张三结义时,关羽、张飞表示为了跟随刘备成其大事,决心互相杀掉对方的老小,以消除后顾之虑。于是关羽杀了张飞的全家,张飞杀了关羽一家十八口后,顿生不忍之心,放了关羽怀孕的妻子胡金定。这样一个极其残忍的杀掉自家人起事的本身,完全违反中国自古以来重视家室伦理的传统,更有悖于封建道德的是,关羽的次子花关索出生以后,练就一身好武艺,长大成人到荆州认父归宗,岂知关羽不认,花关索一怒破口大骂:
看你今朝哪里去,如何不认自家人。
好生今日认儿子,做个遮枪付剑人。
若是言声言不认,横山落草做强人。
投了六国曹丞相,领其干戈动战争。
来打兴刘铁脚寨,拿捉官员五虎人。
在这段唱词中,儿子竟然威胁他的老子说,如果不依他,就要投奔曹操,挑起战争,捉拿关羽等五虎上将。儿子做到这份上,当是不孝之至。这样一个离奇古怪,有悖纲常伦理的故事,竟然编成剧本,有说有唱,在民间流传,还成为墓穴中的殉葬品,可见这已得到民间的认同和赏识。这个唱本出现在一贯以礼义之邦自诩的中国,尤其是以纲常名教立国的明代,不能不使人耳目一新,所以有识者认为这一唱本的发现“实在并不亚于长沙马王堆的帛书”[58],因为这是极为罕见的,不同于正史、实录,文化精英们记述的另一种社会现象和伦理观念。
这样忤逆的作品并不多见,但却生动地表现了另一种社会层面的价值观,郑振铎在《中国俗文学史》中指出,即使有“有三五篇作品,往往是比之千百部的诗集、文集更足以看出时代的精神和社会生活来的。他们是比之无量数的诗集、文集,更有生命的。”这是非常中肯的评价。
不能小视民间的异端言行,这是对既存的封建秩序和传统文化格局的抵制和消解,启蒙思潮正是从这解构的裂隙中获得蓬勃滋长。只要看一看流行在坊间里巷的吴歌、戏文、小说、民谣、笑话、谜语,莫不为这一时期“大逆不道”的言行和非君思潮而震撼。
毫无疑问,在这股思潮中,官员士大夫们直言不讳,激昂慷慨地抨击君主,起了带头的作用。关于这点连清代学者也为之震惊,主编《明史》的张廷玉评论说:“神宗中年,德荒政圮。怀忠发愤之士,宜其激昂抗词以匡君失。然纳谏有方,务将以诚意。绞讦摩上,君子弗为。谓其忠厚之意薄,而衒沽之情胜也。”[59]这是把抨击君主的思潮归罪于进谏官员的有失忠厚,这是一种偏见;同是清代人的观奕道人在《槐西杂记》中却认为这是积百年怨气的暴发,他说:“是以下伏怨毒,上干神怒,积百年冤愤之气,而发之一朝。”[60]清末郭嵩焘对此却赞誉说:“明人则一人言之,咻咻然群起而和之,学士大夫采其一疏,互相标榜曰,是真敢言者也。”[61]
四、政治伦理启蒙是时代的最强音
“从道不从君”为劝谏君主提供了道义的依据,然而非君思潮符合不符合中国封建文化模式?合情合理的是不是合法?这是思想家需要回答的问题。所谓模式即是人们在器用、认知、情感、道德、法权方面的综合表现及其稳定性的范式,是社会制度,也是人们自发遵循的习惯势力。中国封建文化模式表现为以礼为中心的一系列的意识形态和社会制度,它以血缘为纽带,以等级分配为中心,以伦理道德为本位,渗透政治、经济、文艺、教育、人际交往和社会生活的一切领域。所以“礼”是古人用以定亲疏,别尊卑、辨是非的准则。生活在明清之际的思想家们,受到社会浪潮的激荡,以自己的聪明才智对“非君”作出符合“礼”的论断。傅山提出“非君合于礼”的见解,对非君的合理性作出新的解释说:“非其君而君之曰‘礼也',非礼也;而有不君之,‘非礼也',礼也。”[62]形式上合于礼的未必真正符合礼的本意;非君虽有非礼之嫌,却体现了礼的本质要求。在他的笔下,“非君”于情、于理、于法都具有正当性。何心隐还就君主与民众的关系提出君者“群而均”的看法,把君与国家的职能理解为“均平”基础上的群众组织,说:“君者,均也;君者,群也。臣民莫非君之群也,必君而后可以群而均也。”[63]这些言论都是中国思想史前所未有的创新之论,其中最杰出的当数黄宗羲的《明夷待访录》和唐甄的《潜书》。
这两个同时代而从未谋面的思想家,不约而同地对君权至上的弊端提出质疑和抨击。黄宗羲从历史发展的角度指出,君道失落致使君主与天下人为敌的严重性:“古者以天下为主,君为客,凡君之所毕世而经营者为天下也。今也以君为主,天下为客,凡天下之无地而得安宁者。为君也,是以其未得之也,屠毒天下之肝脑,离散天下之子女,以捕我一人之产业。曾不惨然。曰我固为子孙创业也。其既得之也,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乐,视为当然。曰此而产业之花息也。然则,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64]如果说。这一见解是言人之未言,道出人人可感受的专制主义的罪恶。唐甄则一语中的,揭示君主的本质是“凡为帝王者皆贼也。”在《室语》中记述他与妻子的悄悄话说:“妻笑曰‘何以谓之贼也'曰:‘今也有负数匹布,或担数斗粟而行於涂者,或杀之而有其布粟,是贼乎,非贼乎?'曰‘是贼矣'。”[65]他认为:“天子之尊,非天帝大神,皆人也。”“圣人定尊卑之分,将使亢而远之。为上易骄,为下易谀;君日益尊,臣日益卑。”这尊卑不是人的属性而是权位造成的后果。并从理论上进一步阐明,提出“势尊自蔽”的命题说:
人君之尊,如在天上,与帝同体。公卿大臣罕得进见;变色失容,不敢仰视;跪拜应对,不得比于严家之仆隶。于斯之时,虽有善鸣者,不得闻于九天;虽有善烛者,不得照于九渊。臣日益疏,智日益蔽;伊尹、傅说不能诲,龙逢、比干不能谏,而国亡矣。
蜀人之事神也必冯巫,谓巫为端公;禳则为福,俎则为殃。人不知神所视听,惟端公之畏,而不惜货财以奉之。若然者,神不接於人,人不接於神,故端公得容其奸。人君之尊,其犹土神乎!权臣嬖侍,其犹端公乎!无闻无见,大权下移。诛及伯夷,赏及盗跖;海内怨叛,寇及寝门,宴然不知。岂人之能蔽其耳目哉?势尊自蔽也。”[66]
“势尊自蔽”尖锐地指出,位置愈高,权力愈大,愈容易受到蔽目塞听,因此,权位至上有可能肇成祸国之源,这不在于他人所为,而是权力本身造成耳目闭塞的后果,这才有《抑尊》的篇章出世,明确提出抑制权力的主张,这样深刻地对专制集权之弊的思考,已接近“绝对权力导致绝对腐败”的现代思想。
对于怎样抑制君权,明清之际的思想家们提出过许多设想,对后世影响最大的是黄宗羲的方案,其要点有三方面:
(一)用加强官僚机构职能的办法,分散君权的独揽
他说:“天下之大,非一人所能治,而分治之群工。故我之出而仕也,为天下,非为君也;为万民,非为一姓也。吾以天下万民其见,非其道,即以形声强我,未之敢从也,况於无形无声乎!”又说:“治天下犹曳大木然,前者唱邪,后者唱许,君与臣共曳木之人也。”[67]他强调的是,臣子任职是为天下不是为君主,治国理政需要君臣共同协力,像抬大木头一样此唱彼和,相互配合,用一种近乎平等的观念来看待君臣关系。他痛感君主世袭之弊在于皇帝不能进行优选,但非世袭的宰相是可以选择的,“天子传子,宰相不传子,天子之子不皆贤,尚赖宰相传贤足相补救,则天子亦不失传贤之意。宰相既罢,天子之子一不贤,更无与为贤者矣。”为了保障最高执政的贤明,主张由可以挑选的宰相与皇帝共同议政。他说:“有明之无善治,自高皇帝罢宰相始也。原夫作君之意,所以治天下也。天下不能一人而治,则设官以治之,是官者,分身之君也。”他把明朝治理的不善,归罪于宰相撤消之故,因此主张恢复宰相制,“宰相一人,参知政事无常员。今日便殿议政,天子南面,宰相、六卿、谏官东西面以次坐。其执事者皆用士人。凡章奏进呈,六科给事中主之,给事中以白宰相,宰相以白天子,同议可否,天子批红,天子不能尽,则宰相批之,下六部施行。”[68]由宰相协助或代行皇帝批文,使皇帝不能独断,宰相也不能独行其事,下面要设政事堂,参与议事的成员不设专职,任用新科进士,并经常更新,每日对国家大事进行评议,使皇帝、宰相、议事堂之间发挥互动作用。在这里,官员作为君主的“分身”参与最高决策,最大限度地避免朝纲独揽的弊病。对此,顾炎武有热烈的呼应,他在《日知录·守令》一文中提出:“以天下之权寄之天下之人的”思想,认为:“自公卿大夫至于百里之宰,一命之官,莫不分天子之权,以各治其事。”可见,以分权的措施,缓解君主高度集权的弊端,在明清之际是广有影响的社会思潮。虽然这要求君主让权,不免是一种空想,最终必将沦为泡影,但这表现了忧国忧民的士大夫们殚精积虑的智慧,和上下求索所能尽到的最大努力。
(二)用扩大地方权力的措施,减少中央集权之弊
从秦代实行郡县制以来,就存在中央与地方的关系,这是封建专制主义体制内部权力和利益的再分配。明代是高度集权的王朝,一切利权收归朝廷,地方事无大小,一切都要听命于朝廷,明朝的灭亡促使人们思考,过度集权未必能使国运昌盛。顾炎武在《郡县论》中指出:“封建之失,其专在下;郡县之失,其专在上。古之圣人,以公心待天下之人,胙之土而分之国;今之君人者,尽四海之内为我郡县犹不足也,人人而疑之,事事而制之,科条文簿日多于一日。”黄宗羲更从历代兴亡的考察中得出这一教训:“今封建之事远矣,因时乘势,则方镇可复也。自唐以方镇亡天下,庸人狃之,遂为厉阶,然原其本末则不然。当太宗分制节度,皆在边境,不过数府,其带甲十万,力足以控制寇乱。故安禄山、朱泚皆凭方镇而起,乃制乱者亦藉方镇,其后析为数十,势弱兵单,方镇之兵不足相制,黄巢、朱温遂决裂而无忌,然则唐之所以亡,由方镇之弱,非由方镇之强也。是故封建之弊,强弱吞并,天子之政教有所不加;郡县之弊,疆场之害苦无巳时,欲去两者之弊,使其并行不悖,则沿边之方镇乎。”主张在北方辽东、蓟州、宣府、榆林、宁夏、固原、延绥等地设立方镇,这有五大好处:“统帅专一,独任其咎,则思虑自周,战守自固,以各为长子孙之计,一也;国家有一警急,尝竭天下之财,不足供一方之用,今一方之财自供一方,二也;边镇之主兵常不如客兵,故常以调发致乱,天启之奢酋,崇祯之菜围是也,今一方之兵自供一方,三也;治兵措饷皆出朝廷,常以一方而动四方,既各有专地,兵食不出於外,即一方不宁,他方宴如,四也;外有强兵,中朝自然顾忌,山有虎豹,藜藿不采,五也。”[69]方镇是统领一方的军事长官,这“一方之财自供一方”,“一方之兵自供一方”的想法,是将中央的财权和军权分派于地方,用缩减中央权力、扩大地方权力的办法,巩固地方政权,以稳定王朝的统治。
(三)提高士大夫议政意识,公其是非于学校
中国自古以来就有平民议政的传统,尽管这平民要有一定的身份和地位,与今日之民众迥然不同,但却使政事在一定程度上得到公开,达到与民共议。《左传·昭公六年》有“作封洫,立谤政”的记载,《管子》有“啧室之议”,刘向的《新序》说:“齐有稷下先生,喜议政事。”对吸收士人议政的传统也有不意见,在实行中也有各种阻挠,韩愈为此撰写《子产不毁乡校颂》,称赞子产在郑国执政时反驳禁议者说:“其所善者,吾则行之;所恶者,吾则改之。是吾师也,若之何毁之!”这些都作为三代之遗风受到后人的推崇。
黄宗羲认为设立学校的目的不仅是养士人,更重要的是协助朝廷治理天下,因此说:“学校,所以养士也。然古之圣王,其意不仅於此也,必使天下之具皆出於学校而后设党校之意始备。”把士大夫谘议国政,提升为是非善恶的价值判断,改变以君主之命是从,唯皇帝为圣明的观念,提出:“天子之所是未必是,天子之所非未必非,天子亦遂不敢自为非是而,公其非是於学校。”并以东汉的太学生的学潮为例说:“东汉太学三万人,危言深论,不隐豪强,公卿避其贬议,宋诸生伏阙捶鼓,请起李纲,三代遗风,惟此犹为相近,使当日之在朝廷者以其所非是为非是,将见盗贼奸邪慑心於正气霜雪之下,君安而国可保也。”力求以公共舆论代替天子的独断,为此太学的“祭酒,推择归世大儒,其重与宰相等,或宰相退处为之。每朔日,天子临幸太学,宰相、六卿、谏议从之。祭酒南面讲学,天子亦就弟子之列。政有缺失,祭酒直言无讳。”极大地提高学校的政治地位,以加强士大夫议政的影响力。“郡县学官,毋得出自选余;郡县公议,请名儒主之。自布衣以至宰相,皆可当其任。”[70]郡县一级的基层学官,不分资格、身份,概由推选产生,这就充分调动了士大夫的参政意识。将朝政的是非公布于学校,实施公开监督,这是前朝列代所不能达到的高度。
在提高平民参政意识的同时,唐甄进一步提出,皇帝要以平民意识来对待自己的权位,“位在十人之上者,必处十人之下;位在百人之上者,必处百人之下;位在更下者必处天下之下。”[71]主张“贵为天子,亦可以庶人之夫妇处之”。“入则农夫,出则天子,内则茅屋数橼,外则锦壤万里,南面而临天下,何损于天子之尊?”[72]要求天子与平民同食、同住、同劳动,“入则农夫,出则天子”,表达了一介书生追求的理想社会,尽管这是不可实现的乌托邦,但此种言论出现在三百多年前,无疑是石破天惊之论。
在中国历史上,有关以天道、礼制、道德限制君权的种种主张,最终都要求在皇帝的自律中得到落实。黄宗羲、唐甄与此不同的是,力图从权力结构的本身,分解出制约君主的力量,从对君主的他律中实现“抑尊”的主张,这在一定程度上接近孟德斯鸠“以权力制约权力”的思想。当世界走向近代化的十六、十七世纪,西方的科技、宗教思想经传教士输入中国,却从未发现有政治思想的引进。这就是说,这样接近“以权力制约权力”的言论,是在没有任何西方政治思想影响下,从中国本土萌生的社会思潮,这比卢梭、孟德斯鸠早一个世纪,这在中国并无资本主义,更无工业革命的情况下,在思想上却超越经济的发展,先期提出限制君权,改革君主制的设想,表现出思想启蒙的早熟。从“非君”到“抑尊”,是中国政治思想史上的飞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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