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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兼评弗兰克与彭慕兰的“全球观”编造出的新神话
为什么一个曾经拥有了全世界白银储存量一半、劳动生产率一度居全球之冠的庞大经济体,会在短短几十年时间内一败涂地,最终沦入贫困和耻辱的深渊?像彭慕兰和弗兰克那样,用纯外部因素导致的“大分流”和突然“转向”来解释是不可能有说服力的。当时和西欧之间的经济差异不是数量上的,而是性质上的,是方向上的不同。它们就像两棵树,一棵正处在成长的早期阶段,生机勃勃;另一棵在白银资本的灌溉之下一度繁花似锦,但已经渐染秋霜。运行的际遇使它们碰到了一起,它们通过贸易进行的能量交换为人类创造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但贸易对于双方的意义完全不同:中国获得的是刺激经济运行的动力,西方获得的是培育机能的营养。如果把白银的获取看作成功的标志,那么可以说,中国的成功就是其最终失败的开始,而西方的失败则为他们筑下了未来成功的阶梯。彭慕兰、弗兰克之所以得出错误的结论,是因为他们想当然地把白银直接认同为“财富”,而没有意识到这种经济壮阳药的严重副作用。
在此我想强调的是,不同性质的输入品对于社会经济的意义是不同的。所以,有必要首先对外贸商品进行分类②。关于分类的标准,向来不外乎劳动价值说与效用价值说两种。一个强调的是价值的客观基础,另一个强调的是价值的主管偏好,看起来像两种不同的语言一样圆凿方枘。但两者还是可以统一起来的,就像可以把不问语种归结为同一个语系——只要能找到共同的语法规则。
价值既不是对象物的属性,也不纯粹是一种主观判断,它是对人和物之间某种关系的认定,是主观与客观的统一。世界因为有了人而有了价值,人在通过劳动改造世界的过程中创造了对象物,也创造了自己的需求。对象物凭自己的自在自足性满足人的某种需求的能力,就是它的价值。所以,劳动是价值的源泉,效用是价值的表现。因而,至少在上可以设定一个基本的“需求”作为衡量价值的标准,就像确定海平面作为测量地表高度的基准一样。在国际贸易中,这个标准就是“国际平均生活水平”,是以主要交易国内社会大众的生活水平加权平均得出的结果。在这个水平之下,出于维持生存目的而输出的资源(包括劳动力资源和自然资源)密集型商品可称为“绝对价值商品”,因为在交易中出卖的是本来用于维持平均生活水平的劳动——可以理解为生命价值的让度,如手工生产的粮食和布匹之类生活必需品、棉花与生丝等原料性半成品、绸缎与瓷器及茶叶之类资源成本高昂的高档消费品、以及以低于国内价格出售的制造品,等等;达到平均国际生活水平之后输出的制造品可以看作维持平均生活水平之后剩余劳动的产物,是“剩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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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据《清史稿·世宗本纪》记载,雍正元年(1723年),国家田赋收入即达三千零二十二万三千九百四十三两,盐课银四百二十六万一千九百三十三万两。这差不多是明朝的最高收入水平。
②在这个上,向来有大同小异的不同观点,如英国重商主义者托马斯·盂(Thomas Mum)将外贸商品分为两类,一类是体现为自然财富的、国民节省下来的生活必需品;另一类是人为财富.指出口的工业制造品;法国重农学派的代表人物魁奈(F·Quensnay)分为必需品和奢侈品、农产品和工业品两类四种;英国古典学派的巴尔木(Nicholas Barbon)分为自然品、人工品;20世纪美国经济学家I.B.克拉维斯则分为可获得性商品和不可获得性商品。前者指一个国家能以有利条件进行生产的商品,后者是指一个国家绝对无法生产或虽然能够生产但成本过于高昂的商品。这些分类部属二分法,强调的是初级产品与制成品、农林产品与工业品的不同。它们反映的是以民族国家为后盾的资产阶级的外贸观念,用来解释全球性经贸规象则过于狭隘。
价值商品”①,如采用大机器技术生产的农产品及工业制品等;基于特产性的自然禀赋型产品可称为“相对价值商品”,如珠宝、象牙、贵金属、贵重皮毛、香料等奢侈品,其价值主要是由脱离了基本需求的精神性需求所决定的。精神性需求的基础是消费物的稀缺性,而稀缺性可以理解为要得到这种商品,必须付出更多的人类劳动,甚至是风险性劳动。为这种劳动支付的价格是维持奢侈生活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通过以上分类,我们就会直观地领会这样的道理:贵金属(货币)并不等同于财富,因为其价值在很大程度上是由稀缺性所决定的,具有很强的边际倾向性;而作为交换手段和价值符号的货币,只代表着一种兑现财富的能力。所以,一个国家通过国际贸易获取贵金属,并不一定获得真正的利益,特别是在必须为此输出社会大众的基本生存资源时。其实,古典经济学家们早就指出并强调过两者的区别,只是现代社会货币经济的高度,使我们忽略了这些朴素的真理②。
由此,我们可以洞悉明清时期中西贸易的不平衡性。中国输出的是绝对价值商品,这类商品的生产是以资源的高耗费为前提的,其中既有当代人的生命价值补贴(劳动力),也包含着后代人权益的透支(自然资源);而西方输出的是贵金属,并且这些贵金属是在殖民地高压统治下以超经济剥夺的方式取得的,西方人并没有为此支付应有的成本——没有为此耗费自己的生存资源。并且,当它们被运来中国时,占相当大一部分的还是没有接受商品经济洗礼的自然物,其价值只相当于它们的使用价值,但却以货币的形式支付给中国——小农经济为了拓展自己的生存空间而对货币产生了强烈的需求,为自然物白银赋予了额外的价值③。这同样加剧了对中国的剥夺。这意味着白银流入越多,中国民众赖以维持基本生存的资源流失越多④,中国基层民众往贫困的深渊里陷得就越深——正是白银使中国下层民众特别是农民陷入了赤贫之境。
货币经济是强者的经济,“富者愈富,穷者愈穷”是它的基本机制。当农民被迫以白银缴纳赋税和地租时,当技术工人仰赖于市场谋取衣食时,他们便丧失了对自己的劳动的支配权,陷进“凶荒之年无以为生.丰收之年谷贱民穷”的困境——“天下之银既竭,凶年田之所出不足以上供。丰年田之所出足以上供,折而为银,则仍不足以上供也,无乃使民岁岁皆凶年乎?”[10](《田制三》)社会大众为了最基本的生存条件而疲于应付,无可奈何地陷入了货币为榨取劳动设置的圈套,陷入自我消耗的恶性循环:付出的劳动越多,就越是贫困;越拼命挣扎,代表财富的白银就离去得越远。请看以下材料:
乡民食于田者惟冬三月,春月则阖户纺织,以布易米而食,家无余粒也。及冬稍有雨泽,则机声又遍村落,抱布贸米以食矣[11](《备参上·利作之利》)。
松之为郡,售布于秋,日十五万焉,利矣!呜呼!秋农渴渴……三日两饥,抱布入市,其贱如泥,名曰杀庄。近日之狡驵为之。昔一丈之布,羡米五升,而今则二升有奇,岂非女红之害乎[12](28)?
纺织不止乡落,虽城中亦然。里媼晨抱纱入市,易木棉以归,明旦复抱纱出,无顷刻闲。织者率日成一匹,有通宵不昧者。田家收获输官偿患外,未卒岁,室庐一空,其衣食全赖此[13](《松江府部府·风俗考》)。
王夫之非常敏锐地认识到了这一点,在《读通鉴论》卷十一中写到:“其物(指白银)愈多,而天下愈贫。笼致耕夫红女之丝粟。财亟聚于上,民日贫馁而不自知。”
白银对边缘地区造成的伤害尤为严重。以明朝为例,白银的主体从南方流入京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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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当然,这里的“剩余劳动”和“剩余价值”与马克思的概念不同,姑目用之。
②如法国重农学派的领军人物魁奈认为:一国财富并非它所保有的货币,而是它所保有的货源与消费货物,货币是一种交换手段,而不是交换的目的。德国19世纪经济学家李斯特(Friedrich List)认为,一国的盛衰荣枯.是由其财富量所决定的,而不是由其货币量所决定。一国货币量增多后,人民生活并不能因此而改善,因为货币与财富是处在对立的地位,二者的比例,即是一般物价水准(参见姚贤镐、漆长华《国际贸易学说》,第66页,中国对外经济贸易出版社1990年出版)。亚当·斯密也强调:“所谓利益或利得,我的解释,不是金银量的增加,而是一国土地和劳动年产物的交换价值的增加,或是国居民收入的增加。”(参见《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的》下卷,第61页,商务印书馆1974年出版).
③贵金属作为货币的价值是在反复交易的过程中得到确立的,大于其作为自然物的价值。约翰·罗表达过同样的意思,他说:“白银作为金属之所以具有价值,是因为它有用处。这种价值的大小,取决于相对供给量而言对作为金属的白银的需求量。白银被当作货币以后增加的价值……取决于白银被当作货币以后需求的增加量。”(参见《论货币和贸易》,第6页,商务印书馆1986年出版)。
④我们不要忘了,正是马尔代夫群岛的贝壳,摧毁了非洲大陆的经济。白银只是比贝壳更迷人一些罢了。其实,当它们被窖藏于地下时,也没什么不同。
从京师流入东北边防,又从东北回流南方——当然,一路上不断沉淀,成为达官贵人的窖藏。处于市场边缘的西北、山东半岛等地成了白银所灌溉不到的蛮荒地带。作为传统的粟麦作物区,这些地方的资源已被长期的历史重负所耗尽了。同样,处在市场边缘的四川及云贵等地还可以输出稻米、木材,而西北地区除了少量原棉和生丝外,几乎没有什么可拿去换取白银的。这使农民陷入了任人宰割的被动局面,即使丰收之年也难免凶厄:
为纳粮不得不以谷易银。而开征太早,预向客(商)借,谓之揭谷,谷二十担始得银一两;倘期满不偿,则各台远控,拖累无休。浏阳之民折屋弃产,鬻妻卖子,殆无虚日矣[14](P157)。
丰年而卖其妻子者,唐宋之季所未尝有也。往在山东,见登、莱滨海之人,多言谷贱。处山僻不得银以输官。今来关中,自鄂以西至于岐下,则岁甚登,谷甚多,而民且相率卖其妻子……何以故?则有谷而无银也,所获非所输也,所求非所出也[15](《钱粮论上》)。
今天下之民,愁居慑处,不胜其束湿之惨;司计者日夜忧烦,皇皇以匮乏为虑者,岂布帛粟谷不足之谓哉?谓银两不足耳[16](《* 少宰秦疏》卷1)!
丰年都得卖妻子,稍遇灾荒便难以活命了。明末农民大起义首先在西北地区爆发,并非出于偶然:政府对白银的过度搜刮,严重削弱了经济的弹性;地方国库储银子而不储粮食,传统的赈灾体系全面崩溃。因而一遇风吹草动,就会动摇大局。崇祯初年,西北地区的旱灾与以往相比并不是特别严重,却终于一发而不可收拾,深层原因即在于此。
就是边缘化较轻的四川地区,白银短缺对经济造成的危害也非常严重。清顺治朝进士唐甄是达州人,在其著作的(潜书·更币)中.描述了当时的情况:
至于今,银日益少,不充世用。有千金之产者尝旬月不见铢两。谷贱不得饭,肉贱不得食,布帛贱不得衣,鬻谷肉布帛者亦卒不得衣食,银少故也。当今之世,无人不穷,穷于银也。于是,枫桥之市,粟麦壅积;南濠之市,百货不行;良贾失业,不得旋归。
结果必然是边缘地区被迫退出市场,采取出口(向核心区的出口)替代的策略,重新走上自给自足的老路子。这就抑制了比较发达的地区保持增长和制造业进一步化的能力。国内市场萎缩,白银沉淀的情况更严重,整个社会进入一种类似于热平衡的沉寂状态。
下层民众的赤贫化意义深远。它使中国明清社会走上了黄宗智所称的“内卷化”的不归路,这是一种不计成本地“内部挖潜”的生存策略。在《长江三角洲小农家庭与发展》一书中,黄宗智指出:
清代中国的经济仍然以一种西欧没有的方式“”……产量和交易扩大依靠的是不断投入更多的不计报酬的家庭劳动,每单位劳动的收益很小(并且不断萎缩)。这种收益帮助家庭满足了或多或少的固定的消费需求,但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低利润和接近于零的绝对工资结合起来,使投资于节约劳动的机器失去了意义,把人们拴死在低效率的上……“这是小农生产和生存的商品化,而不是萌芽中的资本主义”[22](P85)。
这种“内卷化”的代价不仅仅在于阻碍了技术进步的途径,还在于对资源的超前超限耗费。整个民族被迫走上了这样一条以最低生活标准为诉求的生存之路:在把一部分森林和良田转化为种植纤维作物的土地的同时,用劳动密集的在剩余的土地上榨取更多的粮食和燃料。伊懋可(Mark Elvin)曾经非常敏锐地指出,中国之所以在其他条件和前提都很充分的情况下却没有发生工业革命,原因不是制度缺陷,恰恰相反,而是基于这些制度和其他条件上的生产、资源利用及人口的迅速增长造成的资源短缺,“显然,许多资源的短缺情况越来越严重。许多地区缺少建造房屋、船舶以及机械的木材。燃料……纺织纤维……耕畜也都短缺。金属,尤其是铜,还有铁和银也供应不足。最重要的是良田短缺。这个时期新开垦的土地质量急剧下降。造成这些短缺的主要原因当然是,在技术相对停滞的情况下人口持续增长……到18世纪晚期达到了报酬急剧递减的程度”[1](P403)。
弗兰克在强调17世纪初每年有大约二十万公斤白银流入中国的南方时,不能不提到“对丝绸的大量需求引发了土地使用方式的重大变化……到1700年,大约一半的森林植被遭到破坏(低处种植桑树、棉花、甘蔗和水稻,高处种植玉米和红薯)”[1](P225)。彭慕兰也指出,虽然“在中国和日本,食物和纤维作物的产量都与人口增长保持同步”,但“(至少到19世纪)却是以严重的森林采伐、山地水土流失和随之而来的洪水威胁的增加为代价;如果没有重要的新耕作手段(例如开采或人工制造大量肥料),即使这种以生态为代价的劳动密集型的增长也可能接近它的极限”[2](P201)。
前面笔者已谈到,白银的输人为由于人口压力而遭遇资源瓶颈的传统经济灌注了新的动力,出现了被彭慕兰等人称为东亚经济奇迹的原始工业的繁荣局面,使人口压力暂时得到缓解。然而,这种以对劳动力的超额榨取为策略的生存手段必然导致人口以更快的速度增长——因为有了充裕的劳动力,有了家庭成员间人尽其才的分工合作,才能应付沉重的生存压力①”。而人口的膨胀又使谋生变得更加艰难,劳动力的价值降得更低,可以交付市场的劳动剩余就会更少,技术上的发明和使用就越不经济。于是乎进入越穷越要多生孩子,越生孩子对资源的超限耗费越严重从而也就越穷的恶性循环。伊懋可称这种情况是“高度平衡的陷阱”:
传统经济的发展使有利可图的发明变得越来越困难。由于农业剩余减少以及人均收入和人均需求下降,由于劳力越来越廉价而资源和资本越来越昂贵…………“高度平衡的陷阱[1](P404)。
社会的发展,归根结底取决于需求空间的扩大。欧洲资产阶级利用新大陆的原料构筑起了社会需求的基础,利用东方输入的奢侈品提升了需求的高度一通过确立并将生活时尚化,将整个社会纳入到了资本所主导的消费体系之中,从而为资本主义的发展开辟了天地。中国却恰恰相反,依赖输出几乎是宝贵的生存资源来勉强满足被极度压抑了的需求,因而一步一步走进了死胡同——连《白银资本——重视经济全球化中的东方》的作者也不得不承认,“正是这种经济优势在18世纪晚期逐渐成为亚洲各地区的绝对和相对劣势。人口和收入的增长以及经济和社会的两极分化造成了越来越大的资源压力,限制了社会底层的有效需求,使亚洲比其他地方更容易获得廉价劳动力,生产和贸易也开始衰退”。戴维·莱文(David Levine)认为,原始工业化不是未来工业的预兆,而是一个死结[2](P87),。正是白银所造就的一度繁荣,使我们这个民族在这个死结里越套越紧了。
总之,白银的输入滋润了明清社会原始手工业的繁荣(所谓资本主义萌芽),这是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体系最后的振作,它通过在旧有生产关系框架内释放更大的空间延缓了自己的崩溃,但却因资源的过度耗费而使整个社会陷进了“高度平衡的陷阱”——白银只是加快了经济之轮的转速,却没能开拓出经济发展的新制度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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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由此可以了解,为什么在1750年以后的人口增长主要集中于华北、四川等不发达地区.此外.日本的类似情况,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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