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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章清,复旦大学历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外现代化进程研究中心研究员。(上海 200433)
【内容提要】“历史记忆”之延续构成晚清思想演进重要的象征,并明显受两个因素的主导,1是由“反满”所催生的恢复汉族的记忆;1是西方因素开启的关乎中国历史的记忆。“策问”作为参与国家考试时的答卷,无论是设“问”者还是应“策”者,大致都恪守于官方意识形态,分析“策问”中的“历史”,可以了解这些历史文本是如何想象“中史”与“西史”、接榫“历史”与“现实”的。由此,“历史记忆”在晚清中国如何延续,也通过具体的文本“呈现”出来。同时,由于“中史”与“西史”并非单纯时间意义上的“过去”,中西历史“会通”所催生的“历史记忆”的延续,也并不单纯,实际与立足于“反满”立场对历史的重塑,适成对照。由此,晚清中国“历史记忆”延续的多向度,也随之得以“呈现”。
【摘 要 题】思想·文化
【关 键 词】策问/历史记忆/中史/西史
【正 文】
中国崇尚“信而好古”,已是学界共识。信而好古,不仅成为中国人做学问的1套主要方式,藉“托古”以争正统在历史上也时有发生。(注:钱穆晚年讲学,就特别讲到所谓“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不仅孔子如此,也是中国人做学问的1套主要方式。参见钱穆《从中国历史来看中国民族性及中国文化》,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64页。余英时论及中国古代知识阶层的兴起与发展时,也特别指出中国古代的“哲学的突破”是以“王官之学”为背景,而且“突破”的方式极为温和,往往是诸家论“道”皆“托古”以争正统,都强调其历史性,即与以往的文化传统之间的密切联系。参见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46-47页。)及至晚清,由于社会变动不断加剧,对过去的重新阐释愈发突出。以“托古改制”名闻士林的康有为对此就有精到的解释,“布衣改制,事大骇人,故不如与之先王,既不惊人,自可避祸。”[1]梁启超《古议院考》发表后,严复致书质疑,梁也因此解释说,“生平最恶人引中国古事以证西政,谓彼之所长,皆我所有,此实吾国虚骄之结习。初不欲蹈之,然在报中为中等人说法,又往往自不免。”[2]这些都昭示着,“历史记忆”之延续构成晚清思想演进重要的象征。而基于“建构论”(constructionism)或“工具论”(instrumentalism)的立场,“传统”或“历史”是如何“发明”的,也当引起关注[3]。于此,就有必要进1步探问,“历史记忆”是以怎样的方式延续? (科教范文网http://fw.NSEAC.com编辑发布)
有关历史与记忆的相关性,不是什么新问题,对此的阐述,可以说本身即已有悠久的历史。弗兰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在尝试对人类的学问进行划分时,就表示,“对人类学问(learning)的最好分类是根据学问活动的主要场所——理性灵魂(the rational soul)——所有的3种主要官能而作的分类。”由此,他也指出,“历史与记忆相关,诗与相象相关,哲学与理性(Reason)相关。”[4]进入20世纪,雅斯贝斯(Karl Jaspers)对历史认识的思考,也强调人类历史通过记忆与现在联系起来,“历史是记忆,我们不仅懂得记忆,而且还根据它生活。如果我们不想化为虚无,而想获得部分人性的话,历史就是奠定了基础,我们继续受它束缚。”[5]只是,这些文字都还只是强调历史与记忆的相关性,却未曾涉及记忆是如何展开的。就此而言,莫里斯,哈布瓦赫(Maurice Halbwachs)占据重要位置,也不难了解。如论者所指出的,“我们关于过去的概念,是受我们用来解决现在问题的心智意象影响的,因此,集体记忆在本质上是立足现在而对过去的1种重构,哈布瓦赫无疑是第1个强调这1点的社会学家。”[6-p59]哈氏关注于“记忆的社会框架”,还通过具体例证说明,依据历史所具有的重要意义。以此来对照中西沟通中所产生的种种现象,或者可以说,援据历史,亦即是唤起历史的记忆,构成晚清中国理解陌生的外部世界的重要环节。相应的,关注历史记忆在晚清是如何延续的,对于我们理解这1时期思想文化的演进,也是重要的视野。
本文拟依据晚清中国特殊的媒介形式——“策问”,分析“历史记忆”的延续方式。无论从哪方面说,“历史记忆”在晚清中国被唤起,都是事出有因的。清初广织“文网”,以收缴删禁图书的方式磨灭人们的历史记忆,早已埋下其“复活”的根基;而所谓“3千年来所未有之大变局”,更使本土历史记忆资源广为开启以应对之。实际上,晚清中国“历史记忆”之唤醒,也明显受两个因素主导,1是由“反满”所催生的恢复汉族的记忆;1是西方因素开启的关乎中国历史的记忆。就前者而言,近年来已不乏这方面的论作(注:王汛森分析了清末历史记忆的复活,以及服制等生活传统之隐而复现,如何影响到以章太炎为代表的1群知识分子在现实政治上的选择。沈松侨则透过晚清知识分子对中国“民族英雄”系谱的建构,讨论了历史书写与国族想象的关系。参见王汛森《清末的历史记忆与国家建构——以章太炎为例》,《思与言》第34卷第3期,第1-18页,1996年9月;沈松侨《振大汉之天声——民族英雄系谱与晚清的国族想象》,台湾《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33期,第77-158页,2000年6月。笔者对于晚清以来“托古”之论述策略及成因,也有所论述,参见章清《“传统”系谱的建构与中国自由主义的论述策略》,见刘青峰、岑国良编《自由主义与中国近代传统》,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251-288页。)。相较而言,检讨西方因素对中国历史记忆的开启,所涉及的主要还是“西学中源”、“中体西用”之类较为宏大的课题,讨论的前提往往还把“西方”当作“已知量”(注:史华慈(Benjamin I.Schwartz)曾善意警告过把西方当作“已知量”的看法。见史华慈著《寻求富强:严复与西方》,叶凤美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1-2页。)。不可否认,这些探讨都有益于揭示西方因素主导下中国历史记忆延续的1些面向,只是,宏大叙事不免影响到对“历史记忆”如何延续的把握。在将“西方因素”具体到“西史”(或称为“外史”),并且将问题集中于特殊媒介的前提下,审视晚清中国“历史记忆”如何延续,或能获得新的视野。这里的关键是,“策问”毕竟是参与国家考试时的答卷,无论是设“问”者还是应“策”者,大致都恪守于官方意识形态,这样“策问”中的“历史”,实际与立足于“反满”立场对历史的重塑,适成对照。由此,晚清中国“历史记忆”延续的多向度,也随之得以“呈现”。 (科教论文网 Lw.nsEAc.com编辑整理)
晚清中国知识界区分“新学”与“旧学”,相应的也区分了“中史”与“西史”。在此背景下开启的中西历史之“会通”,也影响着有关中国历史图景的重新塑造。在稍前的研究中,笔者已试图说明,中国之纳入世界秩序,地理(空间)之外,尚包括历史(时间)这1环节,即中西历史的“合和”。这其中既包含外国历史作为“西学”的1部分,在中国被接纳的过程;同时,将中国历史置于“普遍历史”(Universal History)的架构,实际即是发掘本土历史资源以对应于“西史”的过程。简言之,中西历史“会通”的过程,构成了晚清中国历史记忆延续的重要环节(注:参见章清:《“普遍历史”与中国历史之书写》,收入杨念群等编《新史学——多学科对话的图景》,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上册,第236-264页;《中西历史之“会通”与中国史学的转向》,《历史研究》2005年第2期。)。本文正是对前述研究的补充,将问题集中于对历史作品的探讨。由于“策问”的特殊属性,分析“策问”中的历史课题,可以清楚了解这些历史文本是如何想象“中史”与“西史”、接榫“历史”与“现实”的,基于此,“历史记忆”在晚清中国如何延续,也通过具体的文本“呈现”出来。同时,由于“中史”与“西史”并非单纯时间意义上的“过去”(中国之“过去”与西方之“过去”),中西历史“会通”所催生的“历史记忆”的延续,也并不单纯。这其中,晚清中国“文化自持”的范式,也落实在具体的历史书写中呈现出来(注:所谓“文化自持”(Selbstbehauptung),大致可表述为“他律引导的民族中心主义”,参见朗宓榭(Michael Lackner):《源自东方的科学?——中国式自断(Selbstbehauptung)的表现形式》,《2101世纪》总第76期,2003年4月号,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出版。近年来,援此讨论中国、日本、韩国的“主张”,已举办过多次学术研讨会,本文作为会议论文曾提交2004年12月于复旦大学召开的“东亚‘文化自持’范式和记忆”国际学术研讨会。)。 (科教范文网 fw.nseac.com编辑发布)
1、科举改革与“策问”:对新知之接引
“策问”是1种特殊的文体形态,其原始形态是1种政务咨询,作为1种正式的考试方式,则发端于汉武帝时的策问贤良。如论者所言,策问是中国古代历时最久,地位最稳固的考试文体;历代选拔人才的考试,都离不开策问与对策[7]。其意主要在通经致用,而又须略具文采[8]。章学诚《清漳书院留别条训》对此论列甚详,足备参考[9]。因此,所谓“策问”,大致可视作科举考试中流传已久的1种体裁。具体的书写样式,也有1定程式。曾投身科举的末科探花商衍鎏对此有详细说明,他取每场闱作之4书、5经义、论、策各1篇,以见8股文外考试题文之1斑。由于殿试对策,其制不同,所以他又特选2篇,并载发问策题及应试者之履历,以见体裁。其中所举策例,乃光绪310年甲辰科会试中式第1名谭延闿第2场各国政治策闱作1篇——“泰西外交政策往往藉保全土地之名,而收利益之实。盍缕举近百年来历史以证明其事策”。照商之看法,“未废8股时,乡会试第3场之策,是条对性质,举经史政事以为问题,随问而条答之,不写题目,只写第12问等,此改为各国政治艺学策,须照写策题,而策文对答宽泛,略类于论体矣。”(注:这里所说的“论体”,指的是论体大致分3段,第1段总发题旨,第2段实作全题,第3段推开说,挽回本题以作收束。第265-287页。)应该说,较之于“4书文”、“5经义”之类的文字体裁,“策问”还算是能许士子“自尽所长”的文字,并且主要考核士子是否广览群书。张之洞1875年为渴望进学之士所作之《輶轩语》,即言及“对策谈何易易?”不过,“平日见书多者,学问有门径者,自能多有所知,不至瞠目茫然。”总之,“经文或可欺门外汉,对策除平日多读书外,别无捷径。”[10]康有为1896年在万木草堂讲学时,也曾向学子介绍应策经验,“策学以《史通》合裁。问僻典以对为贵。能旁对为上乘,对出问外也。问时务子书,以议论为主。”(注:康有为:《万木草堂口说》(1896年),此系康在万木草堂讲课时学生所记笔记,记录者不详。见姜义华、吴根樑编校《康有为全集》第2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400页。康有为在1895年5月22日曾应殿试,其《殿试策》对此有所反映。见商衍鎏《清代科举考试述录》,北京3联书店1958年版,第7章第8节“经义、论、策、殿试策、朝考疏、经解举例释义”,第127-131页。)陈独秀早年投身江南科考,也自认对“经义”和“策问”算是“有点兴趣”,令他讨厌的是所谓的“馆阁体”。[11]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