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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任政先生批驳赵函谬见的理由是康熙二十三年顾贞观在京师。这是正确的,但又说得不够全面,因为这年顾贞观确曾回无锡并停留过一段时间,这一点张先生未在《纳兰性德年谱》中提及。另外,顾贞观这年既在无锡停留过,那么他又是何时离锡赴京师的,在纳兰性德到锡之前还是之后?在这个决定纳、顾能否在无锡夜谈的关键问题上,张先生未作出说明。柴德庚先生在这个问题上有所进步,说是“九月”梁汾已到京,却未能够举证。
为了解决这个关键性的问题,笔者又检读了顾贞观的全部诗文及大量相关史料,发现顾贞观本人曾记下自己康熙二十三年的一系列活动:“甲子(即康熙二十三年——笔者注)秋,余即先端文公山祠,构‘积书岩’于芙蓉亭遗址之侧,为堂三楹,累石疏泉,颇得幽居之乐。因忆山中故事,遂仿旧制作两炉,炉成,赋近体一章,邑人闻者,竞赓原韵。会余入京师,携其一以行,拟乞题于辇下文章之士。一日坐成侍中容若通志堂,出书画共赏,得一卷,则王、李风流依然合璧,而吴文定、谢文正诸公赠冰壑先生诗记附焉。余因乞此卷归置岩居,即颜其堂曰:‘新咏’。容若欣然许为余书之。”(13)
顾贞观的学生邹升恒作《顾先生传》,也有“甲子(即康熙二十三年——笔者注)夏,旋里,奉庸庵公主崇祀乡贤,复修端文公专祠之在惠麓者,祠旁构精庐数楹,颜曰:‘积书岩’”之说。
这两方面记载说明,康熙二十三年夏秋顾贞观确曾回到无锡,并大忙了一番:将亡父牌位入祀乡贤祠,修葺惠山顾宪成祠堂,并在其旁建书屋“积书岩”,仿照竹炉山房明代图式制作两只竹炉,炉成后又与邑人就竹炉唱和。这一系列五个活动记得清清楚楚,就是没有记下所谓的与纳兰性德在惠山忍草庵贯华阁“去梯玩月”的事,为什么?这说明纳、顾两个人根本未在无锡相聚见面,更谈不上到贯华阁夜谈了,没有发生的事,顾贞观以及他的学生当然不会凭空乱写。上述所引的这些资料可补张、柴两先生举证的不足。至此,人们完全可以断定“去梯玩月”的纳兰性德无锡史事纯属子虚乌有。
关于此史事纯属虚假,实际上人们还可以找到更多的佐证。
柴德庚先生批驳赵函谬见时,曾提到纳兰性德“到无锡后曾寄书京师以告梁汾”事。纳兰性德的这封信现在人们还看得到——这信一方面报告自己扈驾南下途中的观感,初至江南的欣喜之情洋溢于字里行间,另一方面又有“惟是登封大典,旷代希逢,趣马微劳,臣职已定,老父艾年尚勤于役,予小子敢惮前驱”(14)等语,向好友剖白自己身不由己例行官差的苦衷。纳兰性德的许多江南朋友常向他介绍江南的旖旎风光,无锡是顾贞观的家乡,他更是神往已久,但这次他到了无锡,却因顾贞观北上赴京未能相聚,所以信中纳兰性德还发出了“启跸遄征,远离知己,君留北阙,仆遂南方”(15)的感叹。
从纳兰性德的这封无锡之函分析,当时的实际情况是顾贞观忙完无锡的一系列活动后即离锡赴京,时间是在九月,此时正好纳兰性德扈从出巡,两位好友一南下一北上,失之交臂,终于未能在无锡相聚见面。也正因为未能在好友故乡见面,纳兰性德才会有在无锡给顾贞观写信之举。
此外,顾贞观仿竹炉山房图制竹炉,是风雅轰动之举,“邑人闻者,竞赓原韵”。如纳兰性德真在无锡与顾贞观见面,遇上此等韵事,必会写下热情的诗词吟咏赞美之,但纳兰性德却没有任何关于他在无锡参与竹炉诗会的诗文,他只是说:“惠山听松庵竹炉岁久损坏,甲子(即康熙二十三年——笔者注)秋,梁汾仿旧制复为之,置‘积书岩’中,诸名士作诗以纪其事。是冬,余适得一卷题曰:‘竹炉新咏’,则明时王舍人孟端、李相国西涯诗画并在,实听松故物也。喜以归梁汾,即名其岩居曰:‘新咏堂’,因次原韵。”(16)此语再次证明纳兰性德未在无锡与顾贞观见面,他还是在回到京师之后听了顾贞观介绍此事才写了相关诗文,对竹炉韵事作出回应。
上述事例说明,治学切忌有先入之见,更不能胡乱猜测。只有经过全面、客观地分析资料,才能得出正确结论,避免或纠正所谓纳、顾“去梯玩月”无锡史事这样的错误,是完全可以做到的。
始作俑者改正了自己的错误,后人却无知地仍然以讹传讹,
纳、顾在无锡惠山忍草庵贯华阁“去梯夜谈”之谬说在光绪年间
最后“定型”的过程,可为后世治史者戒。
柴德庚先生对于“赵函既为容若撰词序,而于容若与诸名士往来之迹,舛差若是”的情况,很感困惑,不禁发出“岂不可怪”的疑问与惊讶。笔者认为在学养颇好的赵函身上发生这种情况确是少见,不过,若是能够了解到赵函的师承关系,也许就可以较为合理地解释这个问题,而不感到惊讶了。
赵函父亲赵基,乾隆中官金匮县学训导。赵函随父寓居无锡,并从学无锡著名家杨芳灿。(17)杨芳灿很喜爱纳兰性德的词,有纳兰词钞本行世。同时杨芳灿与秦瀛也是好友,时常诗文相酬。
秦瀛是纳兰性德无锡史事的始作俑者。他的《咏梁溪杂事一百首》卷首有序:“癸巳(即乾隆三十八年——笔者注)夏五月,余之津门,舟中无俚,系怀乡土,偶有所记,辄成断句,诗成共得一百首,语无诠次,聊以志一时托与云尔。”本文第一章开头所引那首有注的贯华阁诗就是这百首之一。
据记载,无锡惠山忍草庵在清初确是颇有名气并具有色彩的伽蓝。当时顾贞观、陈维崧、严绳孙等人确曾在庵中进行过诗社活动,如陈维崧《迦陵词》集中就有一首词名《寒夜登惠山草庵(即忍草庵——笔者注)贯华阁》,足见那个地方是这些名士常去雅集的场所。至于纳兰性德扈驾到了无锡,逗留时间虽很短,抽出时间去距离二泉不远的忍草庵游览,探望朋友们早年诗会活动之地,符合纳兰性德的诗人气质,也是纳、顾友情真挚的体现,符合情理。秦瀛在旅途中凭记忆和想象,一时把这两方面的事混淆在一起,就开了纳、顾两个人在无锡夜宿贯华阁错误记述的先河。赵函因杨芳灿的关系读到秦瀛的一些诗,并对诗中所说纳、顾在惠山忍草庵雅集一事留下深刻印象,也是非常自然的事。
秦瀛毕竟是文学家、方志学家,他后来发觉了自己几十年前的这个错误,并悄悄地作了改正。嘉庆十五年(1810),他总纂的《无锡金匮县志》对忍草庵发生的事是这样说的:“国初,顾典籍贞观尝邀陈维崧、姜宸英、严绳孙辈结诗会于庵中之贯华阁。纳兰成德尝过焉,留小像而去。”(18)此段文字写得很清楚,顾贞观等结诗会是一件事,纳兰性德“尝过焉”又是一件事,两者明确分开,这是正确的记载。秦瀛实际已否定了自己早先关于纳、顾等人在忍草庵“至宿于是”的错误说法了。
令人遗憾的是,秦瀛的这个更正,未被赵函注意到。至道光十二年赵函作《纳兰词序》时,仍然不忘自己早年读秦瀛诗中关于纳、顾等人在忍草庵“至宿于是”的说法,还自作聪明地加上了事情发生的具体年份,并将之作为“词坛掌故”写进自己的文章中,结果以讹传讹,使错误史事更加扩展,为以后百多年的学者作了错误的导向。也许,赵函终其生都不知道他引用了秦瀛的错误的诗注,这是可叹惜的事!
至于清光绪时无锡刘继增作《忍草庵志》,完全有机会对这一错误史事作出订正,但他缺乏综合性阅读,视野不够开阔,如陈维崧,这位清代大词家是宜兴人,又为词坛“阳羡派”领袖,文学地位还高于纳、顾,而刘继增对之却是若明若暗,又疏于考证,以讹传讹,闹出当时已去世的陈维崧还与活着的纳、严等人同游忍草庵的笑话。更离谱的是凭空渲染,使得并不存在的纳、顾忍草庵“去梯玩月”之事成为无锡地方上的“信史”,谬见流传至今,还广为传诵,这是更可叹惜的事!
注:
(1)秦瀛:《咏梁溪杂事一百首》。
(2)刘继增:《忍草庵志》卷一《总志》。
(3)原载国立北京大学一九三零年《季刊》第二卷第四号。
(4)民国二十四年无锡县政府编:《无锡概览》第5页。
(5)柴德庚:《史学丛考》,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320-322页。
(6)(7)黄天骥:《纳兰性德和他的词》,广东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
第227-228页,第83页。
(8)1983年无锡市地名委员会编:《江苏省无锡市地名录》,第193页。
(9)张任政:《纳兰性德年谱·自序》。
(10)(12)(14)(15)(16)纳兰性德:《通志堂集》卷三,卷五,卷十三,卷四。
(11)《康熙起居注》,中华书局版,第1244页。
(13)顾贞观:《竹炉新咏卷诗序》。
(17)清《光绪无锡金匮县志》卷二十九《流寓》。
(18)清《嘉庆无锡金匮县志》卷十二《寺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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