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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提要】
雅丽是唐代诗学中的重大理论问题之一,然而却被人们所忽视。唐代诗学就雅丽问题产生过三种主要的诗学思潮,一是崇雅斫丽,二是离雅崇丽,三是以雅参丽,从历时性角度看,这三种主要诗学思潮基本与唐诗发展互为伴随。而唐代诗学领域里“雅”的概念直接渊源于《毛诗》的相关经学阐释。
【关键词】 《毛诗》经学阐释 雅正 丽辞 雅丽
唐代诗学的雅丽这一概念是经学观念与诗学观念相融合的特殊概念。雅与丽的对立统一、复杂变化是唐诗纷繁多姿、气象万千的动态发展过程中主要文学创作思潮的理论渊源之一。雅丽概念的内涵处于复杂变化的矛盾对立统一体中,这一概念的表述在唐人那里反复出现,初唐时期如李峤《上高长史述和诗启》[①]表述了雅、丽对立的问题,盛唐时期如杜确《岑嘉州集序》[②]认为开元诗歌的成就在于雅、丽的统一,中唐时期如白居易《与元九书》中雅与丽又呈现为对立了。在“雅”与“丽”对立统一的复杂过程中,唐代大体上存在着崇雅斫丽、离雅崇丽和以雅参丽等三种诗学思潮。而这三种诗学思潮之间离合消长、此起彼伏的张力,往往又与不同时段唐诗创作的实践及社会思想背景紧相联系。雅丽观念的实质乃在于以《毛诗》经学阐释为主体的儒家诗教价值观念与诗歌审美价值观念之间矛盾的对立与统一,因而揭示“雅”的概念渊源于《毛诗》的经学阐释便具有了重要意义,它证实着唐诗辉煌成就的理论根源之一是植根于以《毛诗》经学阐释为主体的儒家诗教之中的。
一
唐代诗学“雅”的概念直接源于《毛诗》的经学阐释。《毛诗》的经学阐释对“雅”的概念阐释比较复杂,其复杂性来自两个层面,第一个层面指《毛诗序》对“雅”的解释,第二个层面主要来自唐人孔颖达《疏》的阐释。在第一个层面中,《毛诗序》言及“雅”者有四条:
1、故诗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③]
2、至于王道衰,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而变风、变雅作矣。[④]
3、是以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谓之风。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谓之雅。[⑤]
4、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废兴也。政有小大,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⑥]
第一条虽未界定“雅”的涵义,但却把雅纳入六义的复杂系统。第二条一是将“变风变雅”联称,二是提出变风变雅产生原因,由此原因而生成其内涵“国史明乎得失之迹,伤人伦之废,哀刑政之苛,吟咏情性,以讽其上”[⑦],可见“变风变雅”之作针对的是得失之迹、人伦之废、刑政之苛,作者的情感态度是伤、哀,方式是吟咏,目的是讽上。第三条界定风、雅的区别与联系,“事”的内涵被孔《疏》界定为“政事善恶”,风、雅之作针对的事的内涵相同,而区别在于风言一国之事,雅言天下之事。第四条是直接界定雅的内涵,即“言王政之所由废兴”,又区分政为小、大,故有《小雅》、《大雅》之分。这四条点出了雅的各方面特征,但最核心的是“言王政之所由废兴”。
第二个层面主要是孔颖达《疏》的阐释,孔《疏》的释文十分繁复,针对上引第一条,孔《疏》不厌其繁阐述了六义的定义及六义系统的复杂关系,概括出了《毛诗》经学阐释的主要手段和终极目的,主要手段即“其实美刺俱有比兴”,针对王政之善恶,风、雅、颂采用的主要手段即美刺比兴,作诗的终极目的即“风、雅之诗,缘政而作”[⑧],《毛诗》经学性质的复杂叙述被高度提絜为“缘政”二字,《毛诗》的经学阐释手段主要被浓缩为“美刺比兴”四字。在这一段阐释中,我们注意到三种组合,一是《风》《雅》《颂》组合,二是《风》《雅》组合,三是《雅》《颂》组合,而后两种组合则是唐代诗学常用的术语。孔《疏》[⑨]针对上引第三条的长段阐释有三点要领,一是《雅》分美、刺,王政兴则美之,王政废则刺之;二是划分出了小雅、大雅的题材类型;三是从乐音角度将《雅》《颂》联称:“雅、颂之音”“先王制雅、颂之声”,虽未指出《雅》《颂》联称的意义维度和目的,但却把《雅》《颂》组合成了一个概念。
《毛诗》经学阐释对雅的内涵界定被唐代诗学直接移植过来而成为其重要理论标准之一。例如《文选六臣注》、《诗中密旨》、《文镜秘府论》、《二南密旨》等著作往往把《毛诗》经学阐释对雅的界定直接移用来建构自己的诗学构架。兹列表如下:
唐代诗学著作关于“雅”阐释一览表
二
在雅与丽的复杂诗学关系中,许多文献表明,雅往往作为丽的对立面而存在。唐代倾向《风》《雅》观念的文人作家总是把雅与丽的对立视为一种正统的标准,并标举《雅》或者《风》《雅》、《雅》《颂》等概念的正统理论去批判 “丽”或者“淫丽”、“靡丽”等自己所认为应该批评的文学对象,这种现象贯穿于唐代文学批评发展的各个阶段,值得深入探讨。例如,骆宾王的批评“弘兹《雅》奏,抑彼淫哇,澄五际之源,救四始之弊。故可以用之邦国,厚此人伦”[⑩],以《雅》来抑制淫丽就可以达到《毛诗序》所说的“用之邦国”、“厚人伦”的政教目的,而由此正可看到“《雅》”的概念内涵与《毛诗》经学阐释的必然联系。陈子昂的《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序》说“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然而文献有可徵者。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毎以永叹,思古人,常恐逦逶颓靡,而《风》《雅》不作,以耿耿也……故感叹《雅》制,作《修竹诗》一首”[11],此《序》在文学批评史著作中占有重要地位, 以风骨、兴寄概括《修竹篇序》的核心思想已是批评史界共识,然而我们认为从雅与丽对立观念的角度还可补充一点认识。《序》中与“彩丽竞繁”“逦迤颓靡”诗风相对立的主张不惟“汉魏风骨”,还有“《风》《雅》”、“《雅》制”,也就是说《修竹篇序》包含有雅与丽对立的观念,“《风》《雅》”“《雅》制”概念明确属《毛诗》经学阐释概念。而且《序》起首所说的“文章道弊”之“道”,与卢藏用《右拾遗陈子昂文集序》所说“于是《风》《雅》之道,扫地尽矣”[12]完全同义。有人认为“这里的‘道’,既不是指宇宙本体或宇宙万物运动发展的总规律;也不是指封建正统的社会政治思想体系,而是指‘文章’自身的特殊本质或固有规律”[13],显然没有切中肯綮。这种雅丽对立、以雅斫丽的观念在盛唐亦有代表,例如孙逖《宰相及百官定昆明池旬宴序》“缉熙文教,以为正国风,美王化者,莫近于《诗》。微言浸远,大义将缺,乃命革刬浮靡,导扬《雅》《颂》,斫雕为朴,取实弃华”[14],《序》中把浮靡、雕藻、文华等丽辞列为革刬的对象,而把“导扬《雅》《颂》”作为“缉熙文教”、“正国风”、“美王化”的手段,表明了孙逖观念里雅与丽之间的对立和崇雅一面的意识,同时又坐实了“雅”的概念就是来源于《毛诗》的经学阐释。
中唐是排斥丽辞,推崇雅、雅正、风雅等诗学观念最为强烈的时代,正如罗根泽先生所说:“以风雅代淫靡,真正成了当时的共同目标,选家如此,著论者亦莫不然”[15]。首先是科场如此,刘秩《选举论》说“近之作者,先文后理,词冶不雅,既不关于讽刺,又不足于见情,盖失其本,又何为乎!”[16],这是对近代举子之文的批评,冶者,艳丽也,所谓词冶不雅,指辞采艳丽而不雅,意谓近代举子之文偏向丽的一端而失乎雅的本旨,故为其所不齿。选家可以元结、高仲武为代表,元结《箧中集序》说:“《风》《雅》不兴,几及千岁……近世作者,更相沿袭,拘限声病,喜尚形似,且以流易为辞,不知丧于《雅》正”[17],所谓“声病”、“形似”、“流易”正是唐人丽辞概念的相关特征,丽辞兴而《雅》正丧,这是崇雅之人所不可接受的,元结的诗学观念中反映出一种雅与丽尖锐对立、不可兼容的极端态度,元结选诗的标准及其诗歌创作倾向皆与此态度有关。高仲武选诗标准和兼容态度与元结出入较大,不少具有丽辞特点的诗人及其作品入选《中兴间气集》,如张众甫诗的婉靡绮错,于良史诗的清雅形似,郑丹诗剪刻婉靡,李希仲诗的轻靡华丽,李嘉佑诗的绮靡婉丽,崔峒诗的文彩炳然,郑常诗的婉靡文流[18],但其《唐中兴间气集序》还是标榜了雅的一面:“言合典谟,则列于风雅……《英华》失于浮游,《玉台》陷于淫靡……国风雅颂,蔚然复兴,所谓文明御时,上以化下者也”[19]。
著论者以柳冕最为突出,由于他固执于“尧舜殁,《雅》《颂》作,《雅》《颂》寝,夫子作。未有不因于教化,为文章以成国风”[20]一端,其文学观念中雅与丽形成了尖锐对立。柳冕的《与徐给事论文书》阐述了自己偏向于雅这一端的观念[21],柳冕正是用此种比较极端的文章概念来观照汉唐文章,故其认为屈宋以来的文章“文有余而质不足”、“才有余而雅不足”,以致陷于“淫丽”。柳冕的文章概念本质上是经学的概念而且是比较极端的经学概念,其文章概念中《六经》文本被置于最高地位[22],经学的经文是本,经学阐释是末,明通《六经》之义是君子之儒,明通《六经》注疏是小人之儒,泾渭分明的褒贬表述,说明柳冕的文章概念是植根《六经》文本及经义之中的。这种极端的文章观念反映在文学观念层面上,形成了对“雅”的极端推崇和对“丽辞”的极端排斥,其《答杨中丞论文书》说,形似艳丽之文兴,而《雅》《颂》比兴之义废,君子深以为耻[23],丽辞不啻成为《雅》《颂》比兴的诗学罪人,甚而淫丽形似之文皆亡国哀思之音[24],丽辞被打成了历史罪人。
晚唐推崇《雅》、《大雅》、《风》《雅》、《雅》《颂》、《国风》等的诗学思潮依然存在,如顾陶《唐诗类选序》、皮日休《正乐府十首序》、《松陵集序》、顾云《唐风集序》、吴融《禅月集序》等,无不把以《雅》、《风》《雅》等为标志的《毛诗》经学阐释精神作为其诗学主张一面旗帜。这股诗学思潮可以胡曾为代表,其《咏史诗序》[25]中“美盛德之形容,刺衰政之荒怠”与“非徒尚绮丽瑰琦而巳”,“八病兴”与“‘六义’坏”,“声律”与“雅崩”,构成了雅与丽的全面对立,似乎只有彻底摒弃丽辞,方才可以“庶几与《大雅》相近”,胡曾这种极端的诗学观念沿着中唐以来的崇雅斥丽意识,发展到了试图颠覆从初唐雅丽对立到盛唐雅丽统一局面的地步,从而使雅与丽对立统一之间的张力濒临破坏边沿。
三
唐代诗学的丽辞观念主要包括了三个方面:丽人艳歌、雕藻绮艳和对偶声律。第一,所谓丽人艳歌,指《玉台新咏》、《续玉台新咏》、《花间》《香奁》一类诗歌。第二,所谓雕藻,崔氏所著的《唐朝新定诗体》有了定义:“雕藻体者,谓以凡事理而雕藻之,成于姸丽,如丝彩之错综,金铁之砥炼是。诗曰:‘岸绿开河柳,池红照海榴。’又曰:‘华志怯驰年,韶颜惨惊节。’此即是雕藻之体。”[26]意谓叙事说理,凡是采用姸丽的词藻来作诗者皆称为雕藻体,雕藻给人的视觉感受有如错综的丝彩、砥炼的金铁一般色彩鲜明艳丽、光泽耀眼。所谓绮艳,《文镜秘府论》说:“陈绮艳,则诗、赋表其华。诗兼声色,赋叙物象,故言资绮靡,而文极华艳。……绮艳之失也淫。”[27]“诗、赋表其华”显然直承曹丕《典论·论文》“诗赋欲丽”,王利器说此语为《四声指归》,小西甚一考其为《文笔式》[28],说明此语为初唐或初唐以前诗格语。小字为弘法大师的注语,表明诗赋的文体特点是叙物象描声色,故需绮靡华艳的语言以资装饰美化。
第三是语言的声律对偶。诗歌语言声音韵律的和谐悦耳被视为“丽辞”的观念是隋唐诗学界共识,例如刘善经的《四声指归》说:“莫不扬藻敷萼,文美名香,飏彩与锦饰争华,发响共珠林合韵”、“声韵抑扬,文情婉丽”、“四声发彩,八体含章”[29]等,语言声韵的抑扬抗坠,四声语音律动的协调和谐,可使诗歌发出动听悦耳的文采,使文情获得婉丽的效果。又如佚名的《文笔式》说:“然声之不等,义各随焉。平声哀而安,上声厉而举,去声清而远,入声直而促。词人参用,体固不恒。请试论之:笔以四句为科,其内两句末并用平声,则言音流利,得靡丽矣。兼用上、去、入者,则文体动发,成宏壮矣。”[30]善用平声规律、具有流利特点的语言声音被视为靡丽,等于说声调流利靡丽的语言即丽辞,而按照抑扬抗坠规律精心间用上、去、入声,则可构成宏壮。罗根泽先生说“初盛唐是讲对偶的时代”[31],而初唐诗学有关“丽辞”的概念正与对偶的语言艺术紧密地联系着。《文镜秘府论》说:“或曰:文词姸丽,良由对属之能”[32],丽辞很大程度上仰仗于对偶语言功能的发挥,这一认识秉承并拓展了刘勰《文心雕龙·丽辞》“丽辞之体,凡有四对:言对为易,事对为难,反对为优,正对为劣”[33]的丽辞概念,故《文镜秘府论》东卷《论对》主要论列二十九种对,这二十九种对包含有初唐人元兢、上官仪、崔融等的认识,可见初唐人诗学观念中对属的种类比刘勰要复杂丰富得多。由此可以说唐人诗学观念中对丽辞的理解也要宽广、深入得多。
唐人的对偶概念承传并超越刘勰的是,对偶既包括语言意义的对偶更包括语音的互对,后者更具有创新性。正如罗根泽先生说:六朝“对偶说与声病说各不相侔,未能打成一体(刘勰提倡自然的声律,对八病从未提及)。至唐代才混而一之,其所谓对偶,不惟有‘义’的作用,且有‘声’的作用。‘义’的作用是虚实自对,‘声’的作用是平仄互对。”[34]元兢《诗髓脑》阐述调声三术之一的“换头”时,所举《于蓬州野望》诗,便是平仄互对实践及理论的典型模式:
飘飖宕渠域, 旷望蜀门隈。
平平 仄仄(去上入)
水共三巴远, 山随八阵闻。
仄仄(去上入)平平
桥形疑汉接, 石势似烟迴。
平平 仄仄(去上入)
欲下他乡泪, 猿声几处催。
仄仄(去上入)平平
今人分析律诗格律时称其为四声(平上去入)二元(平仄)化和粘对规律,若从语言声音对属的角度看,平平对仄仄、仄仄对平平,可谓声音的反对,仄仄对仄仄、平平对平平,可谓声音的正对,元兢所举诗的双换头从对属的角度看是工整的声音对属,故被称之为“是最善也”。元兢又分析小有变化的情况说:“如庾信诗云:‘今日小园中,桃华数树红;欣君一壶酒,细酌对春风。’与‘日’与‘酌’同入声。只如此体,词合宫商,又复流美,惟此为佳妙。”[35]意谓此诗一至四句第二字之声,形成了入、平、平、入的声调平仄对属,和谐流美,甚为佳妙,评析之中实际上透露了声音对属和谐流美极为悦耳的一种丽辞观念。元兢对诗歌语言声韵的美还有表述:“叠韵者,诗曰:看河水漠沥,望野草苍黄;露停君子树,霜宿女性薑。此为美矣。”又说“叠连韵者,第四、第五与第九、第十字同韵。诗曰:羁客意盘桓,流泪下阑干;虽对琴觞乐,烦情仍未欢。此为丽也。”[36]这实际上表明了一种诗歌语言声音的叠韵、叠连韵所构成的音韵流和、词调清丽之美的观念,这种具有音韵赏心悦耳之美的诗歌语言亦为丽辞。
丽辞的好尚是初唐诗学的特征之一,好尚丽辞的上层人物可以许敬宗为代表。许敬宗是太宗、高宗时重臣,自贞观已来,朝廷所修《五代史》及《晋书》、《东殿新书》、《西域图志》、《文思博要》、《文馆词林》、《累璧》、《瑶山玉彩》、《姓氏录》、《新礼》,皆总知其事,“受旨草诏书,词彩甚丽”[37],可见其文的丽辞特征。许敬宗诗学观念中丽辞的意识亦颇浓厚,他在太宗、高宗时期宫廷丽辞氛围的营造过程中扮演了一位相当重要的角色。许敬宗主持编撰的《瑶山玉彩》是一部集古今英词丽句之大成的类书,据载:“龙朔元年,命中书令、太子宾客许敬宗,侍中兼太子右庶子许圉师,中书侍郎上官仪,太子中舍人杨思俭等于文思殿博采古今文集,摘其英词丽句,以类相从,勒成五百卷,名曰《瑶山玉彩》,表上之”[38],反映出龙朔前后所追求的丽辞意识,许敬宗的诗学观念和诗歌创作则是这种意识的代表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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