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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果真反对青年读古书吗?那是因时因人因情境而异,并且一开书单,就要循循教诲读书的窍门,这有点孔子因材施教的意味,他说孔孟“似乎和我不相干”,也只是“似乎”而已,并未言及集体潜意识。可以跟那篇奇特的白卷相对照的,是五年后,即1930年开给许世瑛的书单22,此书单的手稿还在。许世瑛此时二十岁,到清华大学中文系读书,他是鲁迅谊同昆弟的同乡挚友许寿裳的长子,因而书单可以视为父执对子弟的垂教。书单开列的书十二种,按线装书分卷法也只有一千零八十一卷,可谓简明的入门书。首列《唐诗纪事》、《唐才子传》,以及《历代名人年谱》,可见对作家传记、文坛掌故和大事编年的重视。其次要读系统的全面的文本,不可满足于以“选本”来研究文学,这样才可能识破以往成见对意义的遮蔽,窥见深层的精神动向和作家的全部面目,因而开列了严可均的《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和丁福保的《全汉三国晋南北朝诗》。这些总集是不同于御修的《全唐诗》、《全唐文》的私家编制,未收常见的《论语》、《孟子》、《诗经》、《楚辞》,孔子之文只从《韩非子?内储说上》中收入《为鲁哀公下救火令》,从碑拓本中收入《观吴季札之子葬题字》,总共收录二十七个字。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总叙》说:“嘉庆十三年,开全唐文馆,不才越在草茅,无能为役,慨然曰:唐之文盛矣哉,唐已前要当有总集,斯事体大,是不才之责也。其秋始草创之。广搜三分书,与夫收藏家秘笈金石文字,远而九译,旁及释道鬼神,起上古迄隋,鸿裁巨制,片语单辞,罔弗综录,省并复叠,联类畸零。作者三千四百九十七人,分代编次为十五集,合七百四十六卷。肆力九年,草创粗定;又肆力十八年拾遗补阙,抽换之,整齐之,划一之,于事而竣。”23其收录范围关注三教九流,远及边疆殊域,虽然杂有零碎和某些讹误,但价值标准与御制的总集有些很不一致的地方,保留了一些可以审视多重文化之景观,甚至可供沟通华夷和雅俗之界限的文化资源。
书单随之开列了明人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和清代《四库全书简明目录》。后者注明:“其实是现有的较好的书籍之批评,但须注意其批评是‘钦定'的。”可见其对目录学的高度重视,这是治学的基本门径,但要警惕其间的王朝价值系统的遮蔽。至于《少室山房笔丛》作为学术考证笔记,博览典籍,读书有得,多见民间风习和小说戏曲材料,治古代文学史者是不能忽视笔记的材料和智慧的。书单以下开列的书籍,都一一作了简要的评点:刘义庆《世说新语》可见“晋人清谈之状”,五代王定保《唐摭言》可见“唐文人取科名之状态”,葛洪《抱朴子外篇》“内论及晋末社会状态”,王充《论衡》“内可见汉末之风俗迷信等”,王?《今世说》可见“明末清初之名士习气”。这些评点,把士风、制度、民俗都容纳在文学史研究的视野之中了。或者说它敞开了一个视角:时尚和趣味的交迭作用,影响了学术和文章的表现形态。鲁迅的文学史研究虽然接受了西方的学科体制,但他始终立足于中国的历史文化和学术经验,在强调文本解读的同时突出“知人论世”而兼及文史杂学,可见他的文学观已近于“大文学观”。由此我们更能理解他遗愿中的“《中国文学史》分章是(一)从文字到文章,(二)思无邪(《诗经》),(三)诸子,(四)从《离骚》到《反离骚》,(五)酒,药,女,佛(六朝),(六)廊庙和山林”24。他是以丰富的文化文献资源来审视文学模式的嬗变和发展,从而逼出自己独具慧眼的新锐的领悟的。这样写成的文学史就不是某种枯燥刻板的概念的演绎,而是一种智慧书。
第二端:文献学与文化学。治学应从文献学入手,扎实的文献学知识是一种硬功夫;但治学又须从文化需求开拓,从文献学知识中探寻到,或透视出文化学的深层意义,又是一种真本领。鲁迅属于学与识兼济,硬功夫与真本领兼长的学人。鲁迅著《中国小说史略》,序言的首句就称:“中国之小说自来无史。”自来无史,意味着以往文献荒芜,线索未尝清理,非有过硬的文献功夫无以入乎其里;自来无史,又意味着以往没有形成学科体系和够格的深度的学理把握,非有出色的文化器识无以出乎其表。梁启超1923年写《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如此评价王国维的戏曲史研究:“最近则王静安(国维)治曲学最有条贯,著有《戏曲考原》、《曲录》、《宋元戏曲史》等书。曲学将来能成为专门之学,则静安当为不祧之祖矣。”25对王国维在自来无史的戏曲领域的治学条贯、学术方式和取得的成就的称许,也可以移于鲁迅治小说史上。鲁迅早年即与小说有缘,祖父周介孚的“教育法却很特别”,“唯第一步的方法是教人自由读书,尤其是奖励读小说,以为最能使人‘通',等到通了之后,再弄别的东西便无所不可了。他所保举的小说,是《西游记》《镜花缘》《儒林外史》这几种。”26甚至传言少年鲁迅避难舅家时,读到很多“无从见到”的小说,而且他“过目不忘,对《红楼梦》几能背诵”27。少年时代非正规教育的旷野阅读趣味,为鲁迅日后立足于四野之学,汲纳四洋之学,从而消解四库之学的价值系统,奠定小说史的模样,埋下了最初的精神动因。
对于“自来无史”的中国小说研究,鲁迅首先是从文献学入手的,首先摸清家底,然后才谈得上把住脉搏。这项工作从1909—1927年,大约下了十八年的功夫。1909年归国后,赴杭州任浙江两级师范学堂的化学、生物学教员,又返绍兴府中学堂任监学,兼教博物学,此期间就业余从《北堂书钞》、《太平御览》、《初学记》等类书中辑录出从周到隋的散逸小说36种,成《古小说钩沉》,于1912年发表《〈古小说钩沉〉序》。此时鲁迅已经历了留日期间流产了的新生文化运动和翻译出版了《域外小说集》,因而他不只是凭着少年时代自发的小说兴趣,而且具有留学时代获得世界知识视野,也就有意于把小说文献的清理,作为一种具有独立价值的学问来开垦。所谓“钩沉”,是说文献材料已经沉没难觅,需要从头钩取,正是出自同样的意念,他1911年在绍兴府中学堂时期,又业余抄录《穆天子传》,并辑录《搜神记》、《神异经》等七种书,成《小说备校》。这种文献辑录工作是非常艰辛,但是唯有它才是原始创新的可靠的基石。鲁迅从 1920年起,兼任北京大学及北京高等师范学校的讲师,讲授中国小说史课程,同时从七十种左右的明清人著述和地方志中,辑述小说源流、评说等方面的材料,被评说的小说有四十一种,成《小说旧闻钞》。他这样诉说艰辛:“《小说旧闻钞》者,实十余年前在北京大学讲中国小说史时,所集史料之一部。时方困瘁,无力买书,则假之中央图书馆,通俗图书馆,教育部图书室等,废寝辍食,锐意穷搜,时或得之,瞿然则喜。故凡所采掇,虽无异书,然以得之之难也,颇亦珍惜。”由于有了这番锐意穷搜的硬功夫,他才能打破传统文化雅俗观的成见,“取关于所谓俗文小说之旧闻,为昔之史家所不屑道者”28,成就了为小说写史立名的真学问。而且由于有了这番硬功夫,他才能在《中国小说史略》的结构体例、名目论定和独立见解上发挥自己的创造性,在回答论敌关于这部史略剽窃日本盐谷温的著作时,堂堂正正地以此为据:“这工夫曾经费去两年多,稿本有十册在这里。”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