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禹葬茅山,有聚土平坛,人工所作,故谓之千人坛。(孔灵符《会稽记》)
涉及勾践者,有虞预《会稽典录》记越王谋臣范蠡、计倪事;有夏侯曾先《会稽地志》记范蠡所立越王之宫,吴越交战的查浦;有孔灵符《会稽记》所载诸暨北界西施、郑旦所居(苎)罗山,对西施、郑旦进行教习的土城山与西施晒纱石,以及大夫文种墓所在的重山,善射者陈音葬身的陈音山。乡邦文献的这些禹、勾践遗迹,鲁迅整理出来,是为了重振和改造国民的精神提供资源。他为了推动1912年元月创刊的绍兴《越铎日报》能够“纾自由之言议,尽个人之天权,促共和之进行,尺政治之得失,发社会之蒙覆,振勇毅之精神”,就动用了乡邦文献中的这种资源,重提“于越故称无敌于天下,海岳精液,善生俊异,后先络驿,展其殊才;其民复存大禹卓苦勤劳之风,同勾践坚确慷慨之志,力作治生,绰然足以自理”36。心仪禹、勾践,阐扬古越实践、坚强、奋进精神以针砭国民懦弱性格,自此成为鲁迅学术文化的一条重要的精神线索。他多次探访会稽山下的禹陵、禹穴、禹庙,以金石学的方法作《会稽禹庙窆石考》。又作中国小说史,专门关注《古岳渎经》中禹治水而降伏神兽无支祁的传说:“禹理水,三至桐柏山,惊风走雷,石号木鸣,土伯拥川,天老肃兵,功不能兴。禹怒,召集百灵,授命夔龙,桐柏等山君长稽首请命,禹因囚鸿?氏,章商氏,兜卢氏,犁娄氏,乃获淮涡水神名无支祁……”进而考索这个“形若猿猴,缩鼻高额,青躯白首,金目雪牙,颈伸百尺,力逾九象,搏击腾踔疾奔,轻利倏忽”的无支祁,与《西游记》中孙悟空的关系37。在一般的小说史研究中的这种特殊注意,折射着鲁迅缠绕着乡邦情缘审视民族精神脉络的深刻情结。
鲁迅后期又把乡邦文献开发出来的历史精神引申到小说、杂文,对之进行立体性的多方位处理。他在《理水》中写了实践苦干的大禹:“我查了山泽的情形,征了百姓的意见,已经看透实情,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非‘导'不可!”38同时他又梳理了大禹、墨子的精神承传系列,即所谓:“禹大圣也,而形劳天下也如此,使后世之墨子多以裘褐为衣,以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谓墨。”39从而写了《非攻》,描绘了那个反对以大凌小的战争,“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的墨子形象。古越文化精神,为鲁迅终生用以自励,如果说他是新文化战士,那么具有他自身特点的,乃是“越风战士”。在他晚年,他还一再地提到明末王思任的话:“会稽乃报仇雪耻之乡,非藏垢纳污之地!”40此语中“会稽”二字,原文作“越”,鲁迅凭记忆随手拈来,反而说明已嵌入他的心中,终生弗忘。以至晚年言及曾遭当道者诬陷通缉事,还大义凛然地说:“‘会稽乃报仇雪耻之乡',身为越人,未忘斯义。”41鲁迅是把乡邦文献的清理,与民族精神的探寻,自我意志的淬砺融为一体的,他以独特的学术文化方式给现代中国文化的总体结构,植入了古越精神的因子。
第四端:文史杂学与专门学问。浙东学术重于史,章学诚所谓“浙东史学,自宋元数百年来,历有渊源”,他倡言“六经皆史”,“言性命必究于史”42,从而把经学史学化了。鲁迅上承浙东学术流脉,对史学特别关注,他认为:“历史上都写着中国的灵魂,指示着将来的命运,只因为涂饰太厚,废话太多,所以很不容易察出底细来。正如通过密叶投射在莓苔上面的月光,只看见点点的碎影。但如看野史和杂记,可更容易了然了,因为他们究竟不必太摆史官的架子。”并且进一步认为 “读史,就愈可以觉悟中国之改革不可缓了”。他还说:“我以为伏案还未功深的朋友,现在正不必埋头来啃线装书。倘其咿唔日久,对于旧书有些上瘾了,那么,倒不如去读史,尤其是宋朝明朝史,而且尤须是野史;或者看杂说。”这是因为“野史和杂说自然也免不了有讹传,挟恩怨,但看往事却可以较分明,因为它究竟不像正史那样地装腔作势”43。可以说,鲁迅在章学诚把经学史学化的基础上,进一步把史学野史化了,这符合他以四野之学消解四库之学的价值结构的思维方向。史学野化,自然也就敞开了通向杂学的精神通道。或者说,他幼年的杂学趣味使他的史学容易野化,这种精神通道是双向的。他曾经从远房叔祖周兆蓝(字玉田)处读到陆玑的《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最爱看有许多图的《花镜》。叔祖告诉他,“曾经有过一部绘图的《山海经》,画着人面的兽,九头的蛇,三脚的鸟,生着翅膀的人,没有头而以两乳当作眼睛的怪物”,于是当长妈妈把他渴慕的绘图《山海经》购回,他就把此书当作“我最初得到,最为心爱的宝书”44。日后又曾抄录过陆羽《茶经》三卷,陆龟蒙《耒耜经》与《五木经》及花木谱录《说郛录要》。45杂学包含着童心童趣,最足以淡化和消解那种道貌岸然、拿腔摆谱的道学气。鲁迅后期把主要精力由小说转向杂文写作,自然与社会抗议、文明批评的时代需要相关,但也不能排除他的史学和杂学趣味的潜在作用。
史的地方化、野史化、杂学化,在一个会稽人士的手中,很容易指向古越精神和魏晋风流。鲁迅辑录的乡邦文献中,多有禹、勾践遗迹和魏晋人物的行踪。会稽山水名胜如稽山、禹迹亭、若耶溪与古越精神有联系,如兰亭、山阴道、鉴湖、剡中、天姥山,均有六朝人物,尤其是王谢家族子弟的游赏和吟咏。《世说新语?言语》篇记下王献之的话:“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
晚明袁宏道(中郎)把唐宋以后名满天下的杭州西湖与越中山水相比较,写了《山阴道上》诗云:“钱塘艳若花,山阴芊若草。六朝以上人,不闻西湖好。平生王献之,酷爱山阴道。彼此俱清奇,输他得名早。”这种乡土文化的优势和缘份,很早就浸润鲁迅的精神世界,他早年接触不少魏晋会稽人氏的文章和记载,中年大量购阅和研究汉魏六朝碑碣、墓志、造像,终身服膺魏晋文章的风格和笔调。因此,1927年7月他在广州市立师范学校礼堂作学术讲演的时候,就以厚积薄发、诙谐从容的风采,出神入化地讲述了《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值得注意的是他讲魏晋风度,没有讲与会稽郡因缘很深的王谢家族,使王羲之、谢灵运的名士气和山水风淡化,而着重讲建安风骨和竹林七贤,尤其是孔融为曹操以不孝罪杀害,并且强化了服药嗜酒背后的愤世嫉俗的一面。取舍之间,印证了他的时代精神指向:“在广州之谈魏晋事,盖实有慨而言”46。同时鲁迅谈论他理想中的文学史,首先从魏晋这个文学开始自觉、思想相当自由、情绪非常激愤的时代切入,而且从时代风尚、士人习气切入,都很值得深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