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钱玄同对顾颉刚的学术影响(1)(2)
2014-12-10 01:44
导读:其次,对于今文学的具体观点,钱玄同也提出了不同的意见。众所周知,今文家认定“六经”为孔子所修,其中蕴含了所谓的“微言大义”。而钱玄同则根
其次,对于今文学的具体观点,钱玄同也提出了不同的意见。众所周知,今文家认定“六经”为孔子所修,其中蕴含了所谓的“微言大义”。而钱玄同则根本反对此说法。他在1923年5月25日致顾颉刚信中就说:“‘六经’固非姬旦的政典,亦非孔丘的‘托古’的著作……孔丘无删述或制作‘六经’之事。”[3](P238)1925年12月13日,他再次对顾颉刚强调说:“康、崔两君虽能推翻壁中古文经,但是他们俩是根本相信孔子定‘六经’那件事的;……咱们现在则不然,根本不相信‘孔子定六经’那件事,对于所谓‘经’也者,只认为是古代留下来的几篇文学作品,几本档案黏存,几张礼节单子,几首迷信签诗,几条断烂朝报而已。”[3](P278)到了1930年12月19日,他在致胡适信中更明确表示:“孔子一生,我以为是并没有著过书”[9](P122)。显而易见,这些观点都是与今文经学相悖的。
再次,钱玄同还一再呼吁破除门户之见,对今古文加以平等的研究。钱玄同先后师从晚清古文经学与今文经学两位大师——章太炎与崔适,故此“能够洞悉两派的是非”[4](P141)。他在1922年12月24日的日记中便说:“清代的古文家章炳麟,痛驳微言大义之说,不信孔子有作经之事实,这是拨开汉代今文学家的云雾。今文家的康有为发明古史不足信之说,不信有周公制礼之事实,这是拨开汉代古文家的云雾。”然而在他看来,“清代的也有乌烟瘴气之处,此则中汉代之毒的原故。就是章君,能拨开孔子作经的云雾,而仍躲在周公制礼的云雾之下;康君能拨周公制礼的云雾,而仍躲在孔子作经的云雾之下,此其蔽也。我们现在应该取他们拨云雾之点,而弃他们躲在云雾下之点,则古史真相才能渐渐明白的披露了”[6](P2448-2449)。这说明他清醒看出今古文之争的弊端,从而跳出了这一窠臼。在1931年撰写的《重论经今古文学问题》一文中,他更是尖锐批评说:“古文家和今文家是一丘之貉,今文家攻击古文家是吃醋,如师丹、范升是,古文家攻击今文家是阴谋,如刘歆是,都够不上说怀疑”[3](P165),并主张:“我以为我们今后对于过去的一切笺、注、解、疏,不管它是今文说或古文说,汉儒说或宋儒说或清儒说,正注或杂说,都可以资我们的参考及采取。……总而言之,我们今后解经,应该以‘实事求是’为鹄的,而绝对破除‘师说’‘家法’这些分门别户,是丹非素,出主入奴的陋见!”[3](P217-219)1935年1月20日,他在致顾颉刚信中又说:“现在都应该平等看待,不问今古,不问汉宋,折善而从,无须是丹非素,出主入奴。”[8]
与此同时,钱玄同甚至还根本反对所谓“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的提法。他说:“我认为‘经今文学’与‘经古文学’这两个词,都是根本不能成立的。……今文与古文是一定要考证明白的,因为有真伪之别,在史料上的关系甚大,但并无所谓两家之‘学’”[8],“今文古文之不同,最重要的是篇卷之多少,次则文字之差异;至于经说,虽有种种异义,其实是不值得注意的”[3](P211)。这无疑充分表明钱玄同已彻底打破了今古文之争的壁垒。对此,其挚友黎锦熙曾为之申辩:“有人把他专拉作‘今文’学家,……这也是错误的。”[4](P77)周予同也说:“他们不是经学家而是史学家,他们不是旧的史学家而是新的转变期的史学家。”[10](P546)甚至对钱玄同“疑古”持保留意见的徐旭生也公允地评价他“素不主张门户”[4](P37)。
更为重要的是,钱玄同的这种观念还对顾颉刚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在《秦汉的方士与儒生序》中,顾颉刚就曾回顾说:“1920年我在北大毕业之后才认识钱玄同先生。……他兼通今古文而又对今古文都不满意。他不止一次地对我说:‘……我们今天,该用古文家的话来批评今文家,又该用今文家的话来批评古文家,把他们的假面目一齐撕破,方好显露出他们的真面目……’……我觉得这是一个极锐利、极彻底的批评,是一个击碎玉连环的解决方法。我的眼前仿佛已经打开了一座门,让我们进去对这个二千余年来学术上的一件大公案做最后的判断了。”[11](P4)
四
此外,钱玄同还在许多方面启发丰富了顾颉刚的“古史辨”学说。
众所周知,顾颉刚“古史辨”学说的基础是“层累地造成的古史说”,亦即“古史是层累地造成的,发生的次序和排列的系统恰是一个反背”[2](P52),也正所谓“时代越后,知道的古史越前;文籍越无征,知道的古史越多”[2](P65)。而客观来看,这种观点源于崔述,钱穆就指出:“颉刚史学渊源于崔东壁之《考信录》,变而过激,乃有《古史辨》之跃起”[12](P167),胡适也说:“这个见解起于崔述;崔述曾说:世益晚则其取舍益慎,世益晚则其采择益杂。”[2](P192)但值得一提的是,在“古史辨派”中最早注意崔述这一观点的是钱玄同。早在1912年1月26日的日记中,他便写道:“崔先生谓凡秦汉经师传授,不可信者甚多,盖愈远而人愈详,如《七略》详于《史记》,东汉人说详于《七略》,逮三朝六朝,以至唐世之《经典释文》则传述人最为详备,岂有愈远愈详之理?则必不可信。……此说最为坚确。”[13](P1043)而从顾颉刚萌发“层累说”的经过来看,他与钱玄同曾有过密切交流,其首次揭櫫“层累说”的文章即是《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由此来看,他对于崔述这一观点的关注,或许与钱玄同的启发不无相关。
此外,顾颉刚关于伪史料的“移置”主张或许也是受到钱玄同启发。这里首先必须澄清的是,“古史辨派”虽然力辨诸书,但也并未完全抹杀伪书的价值,而是主张将其“移置”至适当的时代。关于“移置”,时下学界多称引陈寅恪1930年6月在《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上册>审查报告》中所述,“以中国今日之考据学,已足辨别古书之真伪。然真伪者,不过相对问题,而最要在能审定伪材料之时代及作者,而利用之。盖伪材料亦有时与真材料同一可贵。如某种伪材料,若迳认为其所依托之时代及作者之真产物,固不可也。但能考出其作伪时代及作者,即据以说明此时代及作者之思想,则变为一真材料矣”[14](P280)。这固然不错,但是却忽略了“古史辨派”在这一问题上的贡献。实际上,较早系统提出这一主张的正是“古史辨派”
在1923年发表的《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中,顾颉刚就曾阐发说:“我们在这上,即不能知道某一件事的真确的状况,但可以知道某一件事在传说中的最早的状况。我们即不知道东周时的东周史,也至少能知道战国时的东周史;我们即不能知道夏商时的夏商史,也至少能知道东周时的夏商史”[2](P60),这无疑说明他此时已萌发了“移置”伪史料的主张。至30年代初期,顾颉刚又一再表示:“倘使不用了信仰的态度去看而用了研究的态度去看,则这种迂谬的和伪造的东西,我们正可以利用了它们而认识它们的时代背景”[8](P259),“许多伪史料,置之于所伪的时代固不合,但置之于伪作的时代则仍是绝好的史料:我们得了这些史料,便可了解那个时代的思想和学术。……所以伪史的出现,即是真史的反映。我们破坏它,并不是要把它销毁,只是把它的时代移后,使它脱离了所托的时代而与出现的时代相应而已。实在,这与其说是破坏,不如称为‘移置’的适宜。一般人以为伪的材料便可不要,这未免缺乏了历史的观念”[15](P8)。至此,“移置”说显然已正式形成。
此后,顾颉刚还屡屡澄清说:“我们的辨伪,决不是秦始皇的焚书。不过一般人确实常有焚书的误认,所以常听得人说:‘顾颉刚们说这部书伪,那部书伪;照这说法,不知再有什么书可读!’这真是太不了解我们的旨趣,不得不辨一下。我们辟《周官》伪,只是辟去《周官》与周公的关系,要使后人不再沿传统之说而云周公作《周官》。至于这部书的价值,我们终究承认的。要是战国时人作的,它是战国政治思想史的材料。若是西汉时人作的,它便是西汉政治思想史的材料。……这原是以汉还汉,以周还周的办法,有何不可”[16](P18-19),并明确提出:“我们只要把战国的伪古史不放在上古史里而放在战国史里,把汉代的伪古史也不放在上古史里而放在汉代史里。这样的结果,便可使这些材料达到不僭冒和不冤枉的地步而得着适如其分的安插。这便是我们今日所应负的责任。”[17](P62-63)
由此可见,“古史辨派”并非如有些人认为的那样,完全抹杀伪书的价值,而是主张将之“移置”至适当的时代,以作那一时代的研究材料。而且从提出的时间来看,“古史辨派”比陈寅恪要早得多。
值得一提的是,“古史辨派”中最早提出这一见解的是钱玄同。早在1922年9月1日,钱玄同在致胡适信中便指出:“自来造假书最有名的人是刘歆和王肃,但此二人所造的伪书,尽有他的价值,未可轻于抹杀。”[9](P109)1923年4月4日,他又在日记中说:“辨伪诚是整理国故中第一件大事,但辨伪的意思完全为求真相,就是对于大家都说是张三做的文章,我们觉得有些可能,于是考证,考证的结果断定这是李四做的,不是张三做的,如此而已,至于张三李四的好坏优劣这是另一问题。李四的话也许简直是胡说,也许略有道理,也许和张三有同等的价值,也许过于张三远甚,决不可一概抹杀。比如《礼运》和《周礼》,说它不是孔丘和姬旦作的,这是不错的,至于它的价值,不但《周礼》的组织远非姬旦所能梦见,即《礼运》的思想恐怕也比孔丘要进步了。”[6](P2622)而在1923年5月25日致顾颉刚信中,他也写道:“若讲伪书的价值,正未可一概而论。乱抄乱说的固然不少,至于《易》之《彖》、《象》、《系辞传》,如《小戴礼记》中之《礼运》、《中庸》、《大学》诸篇,如《春秋》之《公羊传》与《繁露》,如《周礼》,这都是极有价值的‘托古’著作。……不能因其非姬旦、孔丘所作便说是无价值。我很佩服姚际恒、崔述、康有为那样‘疑古’的求真态度,很不佩服他们那样一味痛骂伪书的卫道态度。”[3](P249)1925年12月13日,他又再次致信顾颉刚说:“辨古书的真伪是一件事,审史料的虚实又是一件事。譬如《周礼》、《列子》,虽然都是假书,但是《周礼》中也许埋藏着一部分周代的真制度,《列子》中也许埋藏着一部分周汉间道家的思想。……就是假书也是一种史料哇。《周官》如其是刘歆他们造的,便是关于他们的政治思想的史料;《公羊》便是周汉间一部分儒者的思想史料,或者就是董道士的思想的史料。”[4](P265-267)
显而易见,钱玄同十分重视伪书的历史研究价值,并非一味“蔑古”,黎锦熙在挽诗中即为其申辩:“疑古原非蔑”[4](P93)。另外在“移置”说上,他早在1922年9月1日致胡适信中就已有所阐述,是“古史辨派”中最早提出这一见解者。而从当时顾颉刚与胡适交往的密切程度来考察,很有可能是从中受到启发,从而在《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中萌发了这一思想。而且,钱玄同随后在致顾颉刚信中对此仍一再阐发,这无疑对顾氏在30年代前后正式形成“移置”说产生了不可忽视的影响。
综上所述,无论是在基本精神还是具体观点上,钱玄同都对顾颉刚予以了积极的支持和精心的指导。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有论者将他视为“古史辨运动”的灵魂人物[5],这一评价应当说是客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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