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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整个中国文化重文字而轻图像的偏颇,归结为个人的学术倾向,未免过分抬举了刘氏父子。在《通志略·图谱略》的“原学”则,郑君进一步分疏,将其时占主导地位的辞章之士与义理之士,同样置于被告席上,认为正是他们之间热火朝天的互相攻讦,模糊了“实学”与“虚文”的边界,使人误认为一切才识均系于“语言之末”:
要之辞章虽富,如朝霞晚照,徒焜耀人耳目;义理虽深,如空谷寻声,靡所底止。二者殊途而同归,是皆从事于语言之末,而非为实学也。所以学术不及三代,又不及汉者,抑有由也。以图谱之学不传,则实学尽化为虚文矣。
作为史家,郑樵排斥“虚文”而注重“实学”,故特别强调图谱对于经世致用的意义:“若欲成天下之事业,未有无图谱而可行于世者。”依照这个思路,郑君在《通志略·图谱略》的“明用”则,特别条分缕析了对于古今学术有用的十六类图谱:
今总天下之书,古今之学术,而条其所以为图谱之用者十有六。一曰天文,二曰地理,三曰宫室,四曰器用,五曰车旗,六曰衣裳,七曰坛兆,八曰都邑,九曰城筑,十曰田里,十一曰会计,十二曰法制,十三曰班爵,十四曰古今,十五曰名物,十六曰书。凡此十六类,有书无图,不可用也。
这里所说的天文地理、名物器用等,基本上都处于静止状态,可以帮助学者理解过去的时代,但本身并不承担叙事的责任。也就是说,对于“历史”的叙述与阅读来说,此等至关重要的“图谱”,依旧只能起辅助作用。
元明以降小说戏曲之绣像,使我们对于图像可能具备的“叙事”功能,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可实际上,中国画家之参与“叙事”,远比这古远得多。最容易联想起来的,是目前不难见到的影宋刊《列女传》。近人叶德辉曾引录徐康的《前尘梦影录》,说明“绣像书籍,以宋椠《列女传》为最精”。但最精并非最古,只不过别的“图书”没有留传下来而已。徐氏同样强调中国曾有过书图并举的时代:
吾谓古人以图书并称,凡有书必有图。《汉书·艺文志》《论语》家,有《孔子徒人图法》二卷,盖孔子弟子画像。武梁祠石刻七十二弟子像,大抵皆其遗法。而《兵书略》所载各家兵法,均附有图。……晋陶潜诗云:“流观山海图”,是古书无不绘图者。顾自有刻板以来,惟《绘图列女传》尚存孤本。
只可惜“山海图”等没能流传下来,中国人“以图叙事”的传统始终没有真正建立。即便让今人赞叹不已的绣像小说戏曲,其中的图像仍然是文字的附庸,而不曾独立承担书写历史或讲述故事的责任。
这就回到了美查的基本判断:此前中国人之使用图像,只是补充说明,而并非独立叙事。因“仅以文字传之而不能曲达其委折纤悉之致”而采用图像,与有意让图像成为记录时事、传播新知的主角,二者仍有很大的差异。而画报的诞生,正是为了尝试第二种可能性。即,以“图配文”而非“文配图”的形式,表现变动不居的历史瞬间。
“以图像为主”这一叙事策略,使得《点石斋画报》的创办者,一改报刊对于文字编辑的重视,将网罗优秀画师作为主要任务。而关于画报的宣传攻势,也多着眼于此。《点石斋画报》创刊伊始,《申报》上连续九天头版头条强力推荐,宣传的重点,在画面而非文字:“其摹绘之精,笔法之细,补景之工,谅购阅诸君自能有目共赏,无俟赘述。”
一个月后,《申报》上又刊出点石斋主的《请各处名手专画新闻启》,宣称对画师采取特殊政策:“如果维妙维肖,足以列入画报者,每幅酬笔资两元。”
此前,《申报》不必为文章的作者付酬。《申报》创刊号上刊出的《申报馆条例》,答应刊载“骚人韵士”所撰的竹枝词、长歌纪事或名言谠论,但“概不取值”。如今破例为画师支付报酬,自是说明美查对画报的市场前景充满信心,同时凸显了画师的重要性。同一天的《申报》上,除了《请各处名手专画新闻启》,点石斋主人还有另一则启事,这回是为所刊书籍插图而“招请名手”:
启者:本斋新得奇书数种,均属未刊行世者。其事可惊可喜,而笔墨之精妙,真所谓翩若惊鸿,矫若游龙,要非寻行数墨家所能望其项背。惟有说无图,似欠全美。故特招请精于绘事者,照说绘图,襄成是事。如有丹青妙手,愿与此书并传者,即照前报所登画幅尺寸,绘成样张,寄至上海点石斋帐房。一经合用,当即函请至本斋而议一切。此布。
“奇书数种”并非“均属未刊行世者”,点石斋“招请精于绘事者”配图刊行的书籍,不少是流传甚广的名著。比如1884年点石斋刊行的《镜花缘》便增加了新图百幅,理由是:“特有奇书,而无妙图,亦一憾事”。经由画师的“神存目想,人会手抚”,于是“两美合并,二妙兼全”。
为奇书“照说绘图”,这在中国的雕版印刷史上,可谓源远流长。目前发现的存留最早的刻印书籍、镌刻于唐咸通九年(868年)的《金刚经》,已经是图文并举。从敦煌藏经洞发现的佛教版画以及变文、历书看,唐五代时期,雕版印刷已经在传播佛教、普及文化以及服务民众日常生活方面发挥很大作用。而这,为宋元以降的版画以及文学插图,“开拓了广阔的发展道路”。
傅惜华先生所编《中国古典文学版画选集》,收录了元明以降两百余种书籍的插图八百余幅,使我们对于古人之为奇书插图的认识,不再局限于小说戏曲的全相或绣像。不只叙事性质的说唱(如《临凡宝卷》)、传记(如《闺范》)、游记(如《海内奇观》)等,就连纯粹抒情或发表议论的诗(如《唐诗鼓吹》)、词(如《诗余画谱》)、散曲(如《太霞新奏》)、古文(如《古文正宗》)等,也都可以配上精彩的图像。
如此追求“两美合并,二妙兼全”的出版理念,并非千年不变;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受人力物力以及整体文化氛围的制约,图文之配合方式不尽相同。比如,“元朝版本中的插图本是为教育水平较低的读者而制作;但在明朝时,图绘本身的艺术性得到肯定,对读者增加其诱惑力,购书者在明清期间大量增加”。倘就构图之饱满、刀法之精密、风格之遒劲,以及画师与刻工之配合默契而言,明代后期很可能是达到了极点。读者的欣赏口味与出版家之文化理念互相激荡,图像本身的独立性得到普遍的认可,书籍插图被作为艺术品来苦心经营。这一大趋势,入清以后,虽略有减弱,却并未遭受太大的挫折。只是在乾隆末年近代印刷术输入中土以后,雕版插图书籍的制作,方才日渐凋落。
在版画史家眼中,铜版和石印等印刷术的兴起,使得“当时的小说、戏曲和其它用书,大多数不再用版画插图,因此具有悠久历史的版画艺术,便一蹶不振”,实在令人痛惜。可换一种眼光,石印术的引进,大大简化了书籍插图的制作过程,因而使得“全像之书,颇复腾踊”,确实功不可没。在雕版印刷时代,必须是画家与刻工配合默契,方才可能创作出完美的图像。以《列仙酒牌》的雕板过程为例,任熊和蔡照初互相琢磨,不断改换原稿和刻板,以求达到刀法和笔意的统一,取得完美的艺术效果。依蔡氏自序:“任子渭长,仿老莲叶子格,绘列仙四十有八躯,余锲之梨版,五阅月而工始蒇。”如此认真执着,任氏天纵不羁之才,配上蔡君刀笔淋漓之趣,方才成就此清代晚期版画中的双璧,足以和陈老莲、黄子立合作的《博古叶子》媲美。
而采用石印技术,“不用切磋与琢磨,不用雕镂与刻画”,摆脱了雕刻工艺限制的画师,基本上独立创作,工作效率自是大大提高。故晚清石印小说戏曲风行一时,“长篇巨制,插图往往多至数百幅”;且因“书肆翻印小说多倩名手作画,其细致生动亦复可喜”。
作为插图,版刻和石印的艺术效果当然很不一样;这里关注的,只是图像的位置及存在意义。在图文并置的《点石斋画报》中,不只是刻工消失了,连文字作者也都隐身幕后,画师成了第一作者。这一变化,非同寻常,起码使得史家之谈论《点石斋画报》,只能从图像入手。画师不再满足于只是为“真所谓翩若惊鸿,矫若游龙”的绝妙文章配图,而是要求文字作者“看图说话”;若吴友如甚至中途撤出,自立门户,办起了《飞影阁画报》。《点石斋画报》的主要画师,除了吴友如,还有金蟾香、张志瀛、田子琳、何元俊、符艮心、贾醒卿、周慕桥、顾月洲、马子明、吴子美、葛龙芝等。在摄影技术被普遍应用于画报之前,画师的作用无疑是决定性的。其“出力最多,能耐最大”,不只体现在“他们经常根据报纸消息、通讯、传闻以及现场采绘,作出图画,大部分反映了当时的社会情景”,还落实为根据已有照片和国外画报重新绘制,以便统一体例。
由于画报主要依赖画师而非文字作者,后人追忆以及史家研究《点石斋画报》时,多集中在曾经出任主笔的吴友如。连带着,《点石斋画报》也被不少美术史家所关注。追踪吴友如的笔墨技巧,人物画方面可以一直上溯到任熊乃至陈洪绶,可《点石斋画报》真正的意义,在时事画而非技巧上更为成熟的人物画或风俗画。郑逸梅关于吴友如和《点石斋画报》的回忆,颇多失误;不过以下这段话还是可取的:“吴友如在这石印有利条件下,就把新事物作画材,往往介绍外国的风俗景物,那高楼大厦、火车轮船,以及声光化电等科学东西,都能收入画幅。”吴氏置诸多守旧画家的责难于不顾,“一心从事新的写真”,在他的影响下,“画新事物成为一时时尚”。
阿英称《点石斋画报》中“绘图之最足称且见功力者,为‘风俗画’。此类大规模作品,大都出自吴友如手。”可《点石斋画报》的真正贡献,仍在“时事画”:
该报内容以时事画为主,笔姿细致,显受当时西洋画影响。关于“中法战役”、“甲午中日战争”,颇多佳构。此外如朝鲜问题,缅甸问题,亦皆各印专号,以警惕民众。国内政治,绘述得也很多,但内容不外歌颂,足称者却很少。
1890年吴友如转而创办《飞影阁画报》,规模和体制上模仿《点石斋画报》,“但‘飞影阁’究不如‘点石斋’,其主要歧异点,在前者强调时事纪载;而后者则着意刻画仕女人物,新闻则止于一般社会现象”。
版刻图像之表现时事,固然不若石印之便捷,可光绪年间崛起的“改良年画”,其对于时局以及新生事物的强烈兴趣,同样值得关注。比如,《外国人做亲》之表现租界里的西洋风俗,《火车站》之热心传播文明新知,《刘提督水战得胜图》之描述黑旗军领袖刘永福领兵于北宁痛击法军的战争场面,《女子自强》之提倡新思想,此等改良年画,雕刻技法未见娴熟,可稚拙中自有神气在,令人惊叹民间艺人的艺术想象力以及趋新愿望。
画报之创办,虽然涉及绘画领域的革新,由“以能工为贵”,讲求笔墨气韵,转为“以能肖为上”,注重画面的叙事功能。可中国画的长短,远非一句是否“逼真”所能涵盖,美查立足中西画法差异的比较,未必妥帖。倒是取新闻事迹之颖异者或新出器物“皆为绘图缀说”这一思路,得到了真正的落实。也就是说,谈论《点石斋画报》在艺术史上的意义,在我看来,远不及其文化史上的贡献容易得到学界的承认。
为何需要创办以图像为主的报刊,美查并没有详细的论述,只是一句“画报盛行泰西”,再加上中法战争时“好事者绘为战捷之图”大受欢迎的具体经验。作为兼具良好的文化修养与商业眼光的外国人,单凭这远近中西两种经验,就足够促使其下决心开创一番大事业。日后的学步者,方才有必要喋喋不休地论说创办画报的必要性。也正是这些“论说”,显示作者对于画报的意义并无深入的理解,依旧停留在“开愚”、“启蒙”,而不太考虑图文之间可能存在的巨大张力。
其实,从实用以及启蒙的角度来看待书籍之配图,正是古来中国人的阅读趣味。见所见斋《阅画报书后》称中国书籍之有画者,虽不若泰西多,可名物象数、小说戏曲以及因果报应之书,不乏采用图像者。“所以须图画者,圣贤诱人为善,无间智愚,文字所不达者,以象示之而已。然则书之有画,大旨不外乎此矣。”因为“无间智愚”,方才必须兼及书画--言下之意,下愚与图像之间,存在着必然的联系。此后创办画报的人,大都喜欢在这方面做文章。
1902年创刊的《启蒙画报》,其《缘起》称:“孩提脑力,当以图说为入学阶梯,而理显词明,庶能收博物多闻之益。”此画报刊行于北京,且承蒙“两宫御览”,政治上不可能激进,只是在传播新知方面下功夫,故第一册“附页”的《小英雄歌》有曰:“今人开智宜阅报,臧否人物且勿谈,是非朝政且勿告,我愿小英雄,览画报,启颛蒙,从兹世界开大同。”1905年创办于广州的《时事画报》,创刊号上自述宗旨:“仿东西洋各画报规则办法,考物及记事,俱用图画,以开通群智,振发精神为宗旨。”1906年创刊于京师的《开通画报》,其上文下图形式,类似《点石斋画报》;刊于第八期的《本馆同人启》,在征稿的同时表明其宗旨:“有开愚故事,特别感化社会之演说,惟望写文寄信本馆,必能说明图画,以扩充耳目。”
1909年创刊于上海的《图画日报》,也曾开宗明义:“本馆之设,为开通社会风气,增长国民智识,并无贸利之心。”
如此强调“开愚”,与戊戌变法以后整个时代思潮十分合拍,颇能体现晚清知识人的理想与情怀。此举的合理性与有效性,得到了后世不少文人学者的认可。如张若谷《纪元前五年上海北京画报之一瞥》便称:“因为文字有深浅,非尽人所能阅读,若借图画表现,可以使村夫稚子,都能一目了然。英国名记者北岩氏说过:‘图画是一种无音的新闻,最能吸引读者注意。’”
我并非全然否定图像便于接受故可以成为启蒙工具的设想,只是觉得如此立说,未免低估了画报出现的意义。
不管是“艺术创新”、“文化启蒙”,还是“时事新知”,其实都不足以穷尽晚清“画报”出现的意义。单从新闻报道角度,无法理解为何事过境迁,《点石斋画报》还能经常被人提及。实际上,三十年代以后,《点石斋画报》之被追忆,很大程度上是在美术史而非新闻史的论述框架中。正因为兼及美术与新闻,对于“能肖”的理解,不完全等同于“真相”。戈公振从新闻史家的立场出发,批评《点石斋画报》等“惟描写未必与真相相符,犹是一病耳”。并称:“自照片铜版出,与图画以一大革新。”
因追求真实性而特别推崇新闻摄影,这固然在理;可想象镜头冷冰冰,不带任何感情色彩,能够不偏不倚地传达“真相”,未免过于天真。
同样承认摄影技术对于画报的革命性意义,《北洋画报》第六卷卷首号介绍“中国最初之画报”时,选录了《点石斋画报》里表现“尺幅千里,纤悉靡遗”的摄影技术的《奇行毕露》(甲五)。可同期《北洋画报》上的大标题,一是“中国画报界之大王”,一是“时事·艺术·常识”。假如承认“艺术”对于画报的重要性,则显然追求的不应该是“纯粹”的“真相”。这就难怪同期发表的武越所撰《画报进步谈》,故意贬低镜头而高扬画笔:“笔绘画报,善能描写新闻发生时之真景,有为摄影镜头所绝对不易攫得者。”
对于突发事件来说,不在场的摄影记者无能为力,而同样不在场的画家则可以通过遥想、体味、构思而“虚拟现场”,这大概就是武越所说的“笔绘画报”的优越性吧?其实,更应该关注的是,同一“真景”,在摄影镜头与画家笔下,到底是如何“纷呈异彩”的。
关于图文之间的缝隙,以及隐含着的文化意义,留待下节解读。这里先从一个细节说起:由于画报中图像占据主导地位,画师的重要性得到前所未有的凸显,成为传播新知的主体,导致感觉世界方式的变化。这一点,必须放在新闻史、美术史与文化史的交叉点上来把握,方能看得清楚。用图像的方式连续报道新闻,以“能肖为上”的西画标准改造中画,借传播新知与表现时事介入当下的文化创造,三者共同构成了《点石斋画报》在晚清的特殊意义。
四、在图文之间
萨空了说的没错,“中国之有画报,半系受外国画报之影响,半系受传奇小说前插图之影响”;可具体落实到据说“其主旨至为紊乱”的中国石印时代(1884-1920)之画报,则不无欠缺。如断言“杂揉外国画报之内容,与中国传奇小说之插图画法与内容,而成点石斋式之画报”,显然忽略了《点石斋画报》的一大特色:图中有文。所谓图文并举,可以是上图下文,或下图上文;也可以是图文分页,互相对照;还可以是文入图中,犬牙交错。倘若谈论第三类图文并举的方式,大概得将文人性很强的书画题跋考虑在内。
图像中的文字,如果并非只是简单的标识,而已经成为画面整体不可分割的有机组成部分,那就有必要追究画家如此构图意义何在,以及文字本身是否具有独立价值。一般来说,小说戏曲的插图并非单刊,没必要在图像中插入诸多说明文字。倒是各种不以叙事为主要任务的图集,有可能在图像中嵌入诗词、小传或其它说明文字。如明中期的《太音大全集》,清初的《太平山水图画》和《无双谱》,以及晚清的《泛槎图》等。此等镶嵌在图像中的文字,一般只起补充或点缀作用,并不具有独立的审美价值。
将图像中的文字作为“文章”来经营,这得归功于传统中国文人特别擅长的题跋。这里说的,不是指在前人书画后面写鉴定、发议论,而是在自家所绘图画中“舞文弄墨”。这种风气的形成,据《芥子园画传》的编撰者之一王概称,始于倪瓒:
元以前多不用款,或隐之石隙,恐书不精,有伤画局耳。至倪云林字法遒逸,或诗尾用跋,或跋后系诗。文衡山行款清整,沈石田笔法洒落,徐文长诗歌奇横,陈白阳题志精卓,每侵画位,翻多寄(奇)趣。
清人钱杜的说法略有不同,将画家处理图中之文时的不加掩饰、甚至着意宣扬,归之于天才纵横的苏轼:
画之款识,唐人只小字藏树根石罅。大约书不工者,多落纸背。至宋始有年月纪之,然犹是细楷一线,无书二行者。惟东坡款皆大行楷,或有跋语三五行,已开元人一派矣。元惟赵承旨犹有古风,至云林,不独跋,兼以诗,往往有百余字者。元人工书,虽侵画位,弥觉其隽雅。明之文、沈,皆宗元人意也。
所谓书侵画位,弥觉隽雅云云,关注的是画面的空间布置,故只问工不工书。其实,更重要的是,诗文境界与画面意趣能否协调或互相阐发。经由东坡之“画以适吾意”、云林之“写胸中逸气”,画家日益强调画面中文字的抒情与言志功能。而从徐渭、石涛、八大山人的不拘成法,随意挥洒,再到扬州八怪的借诗题画跋抒发胸襟陈述抱负,甚至嬉笑怒骂,题画诗文几乎成了一种独立的创作。
画面中的题跋,受空间的束缚,有很大的局限性。可一旦若扬州八怪那样打破上下左右的分割,忽即忽离,错落有致;随意穿插,妙趣横生。再配上押脚章、引首印等,画面上图文之间虚虚实实,互相呼应,别有一番滋味。
金农等人题画文字之不拘格套,随意挥洒,历来众说纷纭。若近人余绍宋便很不以为然,其所撰《书画书录解题》卷五“《冬心画竹题记》”则称:“每幅题语,辄数百言,又多杂滑稽之说,殆亦一时风尚。不善学之,便堕江湖恶习,不可不慎。”此书的“《冬心先生杂画题记》”则也云:“至题跋则奇情俊语,与题画竹诸篇略相类,并时惟板桥可称同调。此种题画之风,实开自冬心、板桥。其后有效之者,无其才情,遂堕恶趣。”
余氏只是告诫后学不可盲从,而未曾直斥始作俑者的金、郑二君,已属相当克制。实际上,扬州八怪之语杂滑稽,只是突出奇兵,并非题画诗文的正格。
不管是“正格”还是“另类”,中国文人画中的题跋,基本上属于言志与抒情。此等题跋,可以是“好诗文”,但几乎不可能是“好故事”。更多民间色彩的版刻图像,其文字不具有独立的审美价值;而文人色彩很浓的画跋,则拒绝长篇叙事。正是这一点,为晚清画报别具一格的“图文并茂”留下了不小的活动空间。
与新闻结盟、以时事画为中心的《点石斋画报》,叙事是第一要素。至于言志、议论、抒情等,不能说毫无意义,但毕竟是第二、三位的追求。所谓“择新奇可喜之事,绘而为图”,决定了画报在空间布置之外,还有时间性的追求。画家可以通过精确的描摹,表现某一瞬间的生活情景,却无法告诉读者此“新奇可喜之事”缘何而起、怎样推进、如何了结,以及何以余波荡漾。当初美查解释为何需要图像时称,“仅以文字传之而不能曲达其委折纤悉之致”;如今反过来,应该是“仅以图像传之而不能曲达其委折纤悉之致”,故需要文字的介入。即便是《朝鲜乱略》那样带有连环画性质者,缺了文字说明,也都无法让读者明了问题的复杂性以及事态的最新进展,更何况《点石斋画报》中大部分场面是以单幅图像的形式出现。表面上,画报以图像为中心,文字退居第二线;可缺了文字的辅助,图像所呈现的世界残缺不全,照样无法让读者“一目了然”。
《点石斋画报》中的文字说明长短不一,多为两三百字,占每幅图像的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在如此狭窄的空间腾挪趋避,既要交代清楚,又需略具文采,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可惜,由于《点石斋画报》中画师地位突出,文字作者被忽略不计。以至今日之谈论“画报说明”所体现的“文章新变”,不能不带有很大的猜测成分。像《益森画报》那样明确标明“学退山民编撰、刘炳堂绘图”的为数不多,晚清画报大多突出画师,而不太提及文字作者。其实,图像与文字之间的双向互动、画师与文字作者之间的交流合作,对于保证画报的获得成功,在我看来,乃是至关重要。只不过绘画的技术性更强些,不是人人都能拿得起画笔;至于撰写文章,对于晚清的读书人来说,乃本色当行,不在话下。故点石斋只需征求“丹青妙手”,而不必担心有无合适的文字作者。
具体落实到某号画报为何选择某种素材(事件、人物、风情、器械)作为表现对象,几乎是无从断言,因为起决定作用的可能是画师,也可能是文字作者,更可能是双方协商的结果。事关画报社内部的操作规则,缺乏史料,只好存疑。倒是为《点石斋画报》撰文的,并非画师本人,这点基本上可以断定。
《点石斋画报》上刊发的每幅图像,都有画师的署名和印章;至于文字部分,虽有闲章,却无关作者。根据文章内容,镌刻言简意赅的闲章,起画龙点睛或借题发挥的作用,就好象1886年同文书局所刊《详注<聊斋志异>图咏》之“每图题七绝一首,……并以篇名之字,篆为各式小印,钤之图中”一样。根据不同画师的作品文字部分字迹相同,我们不难判定,画报另有专门的抄手。至于文稿的起草,估计也非画师所为。因为,很难想象绘图的画师本人拟好文字稿,然后再请抄手统一录入。最大的可能性是:画报社内部分工合作,绘图与撰文各司其责。撰文与书写可以合一,但文图二者的制作,应该是分开的。仔细品读,不难发现同一事件的叙述,图像与文字之间,常常出现缝隙。这当然还不足以证明二者必定各有其主。可1884年6月7日《申报》上刊出的点石斋主的《请各处名手专画新闻启》,让我们对画报社内部的生产流程有了初步的了解,也可解开文图的视角不尽一致之谜:
本斋印售画报,月凡数次,业已盛行。惟外埠所有奇怪之事,除已登《申报》者外,未能绘入图者,复指不胜屈。故本斋特告海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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