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时代的爱与死——论阎连科的小说(1)
2015-04-15 01:09
导读:文化论文论文,革命时代的爱与死——论阎连科的小说(1)在线阅读,教你怎么写,格式什么样,科教论文网提供各种参考范例:
阎连科(一九五八- ) 是当代中国小说界最重要的作家之一
阎连科(一九五八- ) 是当代中国小说界最重要的作家之一。阎连科出身河南西部伏牛山区的农村。那里虽然是中原腹地,但穷山恶水,民生艰困。如他的自传式文字所述,少年时代的阎连科很吃了些苦头,到了二十岁上下,他选择从军,离开家乡——这几乎是当地子弟最好的出路[2]。但故乡的人事景物日后不断回到阎连科的笔下,成为创作的重要资源,而军中的所见所闻,也一样让他有了不得不写的冲动。与同辈作家如莫言、张炜、韩少功等相比,阎连科出道虽早,但并未得风气之先。八十年代的“寻根”、“先锋”运动一片红火之际,他谨守分寸,写着半改良式的现实主义小说。他几乎是以老家农民般的固执态度,只问耕耘,不问收获。他虽然也开辟了一个又一个主题,像“东京九流”、“和平军人”等系列,成绩毕竟有限。然而九十年代中期以后,阎连科仿佛开了窍,风格突然多变起来。他写家乡父老卑屈的“创业史”、“文化大革命”的怪现状,或是新时期的狂想曲,无不让我们惊奇他的行文奇诡,感慨深切。经过多年磨练,他的创作有了后来居上之势。
凭心而论,由于多产,阎连科的作品水平显得参差不齐;而他的语言累赘,叙事结构冗长,也未必入得了文体家的法眼。但小说创作不是作文比赛。在阎连科近年的作品里,他能将已经俗滥的题材重新打造,使之成为一种奇观,而他的语言和叙事结构恰恰成为这一奇观的指标。也因此,他的变与不变往往成为讨论的话题。或有论者认为他的新作已有哗众取宠之嫌[3],但对一个已经创作超过二十五年的作家而言,这似乎小看了他的抱负。
我以为阎连科的近作之所以可观,还是来自他对自身所经历的共和国历史,提供了一个新的想象——和反省——的角度。传统革命历史叙事打造了一群群出生入死、不食人间烟火的工农兵英雄,阎连科却要将他们请下神坛,重新体验人生。他笔下的农村既没有艳阳天下的山乡巨变,也不在金光大道上往前跃进。那是一个封闭绝望的所在,生者含怨,死者不甘。他以军人生活为主题的“和平军人”系列则在思考没有战争的年代里,英雄还有什么用武之地?
(转载自http://www.NSEAC.com中国科教评价网)
阎连科不仅要让他的农民和军人血肉化,还更要情欲化。在后革命、后社会主义时代,他有意重返历史现场,审视那巨大的伤痛所在——无论那伤痛的本源是时空的断裂,肉身的苦难,还是死亡的永劫回归。他的世界鬼影憧憧,冤气弥漫。不可思议的是,阎连科看出这伤痛中所潜藏的一股原欲力量。这欲望混混沌沌,兀自以信仰、以革命、以性爱、以好生恶死等形式找寻出口,却百难排遣。死亡成为欲望终结,或失落的最后归宿。
论者每每强调阎连科作品中强烈的土地情结和生命意识。的确,从《日光流年》以来,他渲染身体的坚韧力量,由牺牲到再生,已经有神话的意义。《坚硬如水》等作品写革命语言的诱惑与革命身体的狂欢,极尽露骨之能事;而《受活》则不妨是一场又一场身体变形、扭曲的嘉年华会串。就此阎连科的作品充满激情与涕笑,堪称有声有色。
但在夸张的声色之下,阎连科真正要写的是欲望的盲动,死亡的无所不在。他所描写的土地,其实是以万物为刍狗的“无物之阵”,他所铺陈的嘉年华气氛,就是“死亡之舞”( dans macabre) 的门面。阎连科摩挲枯骨,狎昵亡灵,情不自禁之处,竟然产生了非非之想。究其极,爱欲与死亡成为他辨证革命历史的底线。出现在阎连科作品里大量的尸恋(necrop hilia) 的场景和隐喻,不是偶然。
人民共和国的大叙事向来强调生生不息、奋斗不已的“雄浑”( sublime) 愿景[4]。阎连科的革命历史故事却写出了一种缠绵凄厉的风格,在在引人侧目。他的受欢迎和他的被争议足以说明一个以革命为号召的社会在过去,在现在,所潜藏的“历史的不安”。
一
《坚硬如水》的出版,代表“文革”记忆和“文革”叙事的又一重要突破,也已经引起热烈讨论。不论《为人民服务》如何闹得风风雨雨,小说的成绩只能说是平平,在议题的发展上,并未超过《坚硬如水》。有心的读者甚至可以指出《为人民服务》里的疯狂纵欲的场景,还有患难见真情的逆转,都似曾相识。我以为《坚硬如水》仍是阎连科到目前为止最好的创作。《坚硬如水》的背景是“文化大革命”时的程岗镇——宋代理学大儒程颐、程颢的故里。复员军人高爱军回乡闹革命,和当地妇女夏红梅一见钟情。两人不顾已婚身份,陷入热恋,同时他们的革命大业也堂堂展开。
(转载自http://zw.NSEAC.com科教作文网)
高、夏的夺权斗争无所不用其极,但两人的真情也一样惊天动地。他们的性爱关系花样百出,无不和革命的成果相互辉映。小说高潮,高爱军为了一遂相思之苦,竟然挖通了一条地道,好与夏红梅夜夜幽会。他们有了名副其实的地下情。
对一代中国人而言,“文革”的残酷和荒谬是如此一言难尽,怎样不断地追记、诉说这场浩劫就成为后之来者的道义负担。阎连科选择的方式不是伤痕文学的涕泪交零,也不是先锋作家的虚无犬儒。他将“文革”看作是一场血泪啼笑交错的闹剧,任何人置身其中都要原形毕露,丑态百出。高爱军和夏红梅所以出人头地,因为他们不仅令人可怕,而且可笑。阎连科借用了三十年代“革命加恋爱”的小说公式,大写这两个造反派的斗争史加罗曼史[5]。但他笔下的革命和暴力难分难舍;恋爱和宣泄无非是一体两面。
《坚硬如水》以闹剧手法连接革命、暴力、与性,在大陆小说传统中也许前所少见,但五十年代台湾的姜贵(一九○八- 一九八○) 其实已经作过示范。我曾经在他处讨论姜贵如何承袭了晚清小说嬉笑怒骂的风格,将二三十年代中国社会政治风暴作色情化的处理[6]。在《旋风》和《重阳》这样的作品里,姜贵将意识形态的狂热与性欲的扭曲相提并论。他的人物不分左右阵营,都陷在纵欲的诡圈里,从通奸乱伦到恋物癖、性倒错、虐待狂,不知伊于胡底。夏志清先生曾将《旋风》与陀思妥耶夫斯基( Feodor Dostoyevsk ) 的《着魔者》( The Possessed) 相比,认为两者都算得上是“彻头彻尾的滑稽戏”。他指出两位作者都以轻蔑的态度看待“一群自私的、执迷不悟、走向自毁之途的人”,并点出“追求色欲享受的人,正如革命家一样,是会对人类的状况不满的,所不同的是,他们要求的只是官能享受上无限制的刺激而已”[7]。
(科教作文网http://zw.NSEaC.com编辑发布)
当然,四五十年代左右翼文学以诋毁私生活——尤其是性生活——丑化敌对人物的手法,其实司空见惯。姜贵的笑谑尽管别有眼光,毕竟也未能免俗。另一方面,正因为姜贵抱着如此大的兴趣描写一群色情狂兼革命家,他也难掩自己暧昧的立场[8]。
我认为姜贵所曾探索的风格,半个世纪后由阎连科代为补足。高爱军与夏红梅是《坚硬如水》里两个头号坏蛋,他们的所作所为死有余辜。但阎连科对他们嘲讽之余,显然不无同情。在二程故里那样无趣的社会里,我们的主角不惜挣脱桎梏,无限上纲上线地搞革命、闹恋爱,其实有不得已的原因。我们可以批评他们的疯狂暴虐,但不能无视他们的激情渴望。他们爱到深处,视死如归,简直是“文革”文学中一对最另类的生死冤家。
论者多已提到《坚硬如水》写情欲的放浪形骸,或《受活》写残疾人的绝技表演,显示了巴赫金(Mikhail Bakhtin) 式的狂欢冲动[9]。这样的看法忽略了巴赫金“身体原则”所隐含的厚生恶死的前提,似与阎连科的观点仍有距离。如果要卖弄理论,巴他以( GeorgesBataille) 所谓的“消融的色欲”( erotics of dis2solution) 或许更庶几近之。“暴力是社会排除禁忌的行动”,而革命就是暴力与禁忌间最匪夷所思的合流。革命必须以暴力和破坏为手段,它提供了一个场域,使得被禁忌所驱逐的暴力及其与理性对立的特质在此被颠覆。暴力不再是理性的对立面,反而是革命逻辑里的一环。不仅如此,革命的高潮带来“消融的境界”( state of dissolution) ,这高潮可以来自纪律与死亡的折磨,也可以来自欲望与性爱的解放。身体或痛苦或狂喜的震颤成为最不可恃的分界。死亡成为最后的主体消融奇观[10]。
于是高爱军、夏红梅这对革命伴侣白天无欲则刚,晚上欲火焚身;人前狂暴嗜血,人后柔情似水。他们所献身的革命,与其说是以主体的建立为目的,不如说是以主体的消融为目的。革命的激情必须押上身家性命,销魂深处,正是让人欲仙,也欲死了。
(科教论文网 lw.nseaC.Com编辑发布) 论者对《坚硬如水》的政治喻意已经有相当掌握,但对高爱军这类人物的背景着墨仍然不多。而我认为这是理解阎连科创作的重要角度之一。高爱军是复员返乡的军人,因缘际会,赶上了“文化大革命”。从广义角度来看,他是阎连科常处理的“农民军人”的角色的一种再诠释。这类人物出身低微,因为生活所迫,文化水平往往不高,但他们不甘就此在家乡埋没一辈子,从军往往成为现成的出路。军队成员来自五湖四海,相对于农村,他们的集体生活、严格纪律和机动任务不啻有天壤之别。但军队是另外一种封闭的社会,有它独特的生态循环。禁欲的律令、机械的作息,牺牲的感召无不与肉身规范——不论是肉体的约束或捐弃——息息相关。
阎连科自己就曾是农民军人,对农村和军队两者间微妙的关联,显然深有体会。他的作品像《中士还乡》( 一九九○) 写回乡军人面对感情和出路的考验,平淡中有深情;《大校》(一九九七) 写在军中有所成的军官,再回头已经难以面对故乡的一切,包括病入膏肓的老父和精神状态有异的妻子。军中日月长,但农村的生活更是地老天荒,枯燥乏味得很。家乡是归还是不归呢?《生死晶黄》(一九九五) 中的军人在家乡和军中的拉扯间,经历了勇气和自信心的最大挫败,最后以一死完成任务作为补偿。阎连科笔下的军人在外边闯过,也懂得一些人情世故,但却不能抛
开心中抑郁自卑的情结。家乡的风土人物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但失去了这点凭借,他们更难以面向外在的挑战。他们是一群心事重重的军人[11]。
明白了这样的背景,我们对高爱军或吴大旺的造型和行径,也许就多了一份担待。高爱军在军中高不成、低不就,然而故乡的父老对外出参军的子弟别有期望,复员返乡的军人哪里能不有所表现? 阎连科同时特别着墨高爱军的那桩几乎带有交易性质的婚姻,和他的性苦闷。因为见过世面,高的心思活络,一有风吹草动,自然顺势而起,何况是“文化大革命”。革命加恋爱原本不就是当初离开家乡的浪漫动力么?
(科教作文网http://zw.ΝsΕAc.com发布)
如上所述,《坚硬如水》可以看作是《为人民服务》的前身,两者最大的特色都是对革命话语的重写。如果《为人民服务》集中在“为人民服务”一句话的无穷欲力上,《坚硬如水》则是集合建国到“文革”的种种金玉良言,圣训诏告,颂之歌之,形成百科全书式的语汇奇观。不论我们是否经历过那个时代,阎连科经营的叙事形式都要让人惊讶语言和暴力的共谋,何以荒唐如此。高爱军和夏红梅一见钟情,但只有藉革命歌曲歌词的豪情壮志,他们才能够互表衷肠。当地道挖通了,他们便可以痛快地成其好事,同时更展开了革命话语的精彩试验。上床做爱前为了掸掸灰尘,擦擦身体,引来如下对话:
我说:不怕灰尘不掉,就怕扫帚不到。
她说:要以防为主,要讲究卫生,提高人民健康的水平。
我说:要有勇气,敢于战斗,不怕牺牲,连续作战,前赴后继,只有这样,世界才是我们的。一切魔鬼通通都会被消灭。
她说:质变是从量变开始的。滔天大祸也是从萌芽升起。不把矛盾解决在萌芽状态,就意味着挫折和失败就在前边等你。
我说:晚擦一会身子,少洗一次澡,身上绝不会长出一个脓包。即便身上有了脓包,一挤就好,如“私”字样,一斗就跑,一批就掉。
她说:从短期来说,灰尘是疾病的通行证;从长期来说,灰尘是幸福的绊脚石。流水不腐,腐水不动。有了灰尘不及时打扫,成疾蔓延,到了灵魂,叫你后悔莫及,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12]
在古典威权观念里,语言被视为清明的传播媒介,也是君父大法的化身。但阎连科另有所见。革命时代是如此无法无天,语言就像“灰尘”一样,散布、渗透到日常生活,身体肌理,“成疾蔓延,到了灵魂”。符号和所指涉的现实之间发生了诡异的变化,似非而是,借题发挥,声东喻西,成了自我繁殖的怪物。高爱军和夏红梅必须在不断征引、诠释、争议革命话语的过程中,才能成其好事。他们“以土床上的白灰为题目、以扩音机和喇叭为题目,以稻草、被褥、水珠、箱子和头发、指甲、乳房、枕头、气眼、衣裤为题目”[13],抒情咏物、会意形声,好不快活。
中国大学排名 然而高、夏两人还有其他积极分子所炮制的革命话语不论如何出奇制胜,无非是一种伪托,一种拼凑。而阎连科在文本层次所刻意凸显的,更是伪托的伪托,拼凑的拼凑。相对于革命话语所曾追求的石破天惊的新意,《坚硬如水》所呈现的世界则是陈陈相因,它的新意吊诡地来自语意系统完全封闭式的排列组合。高夏两人的地下情是没有出路的爱情,他们的语言游戏是一种物化的仪式,而物化的底蕴没有别的,就是死亡。
不仅如此,高爱军、夏红梅言之不尽兴,更必须歌之咏之。他们将革命的声音政治发挥到极限。高夏两人的定情,是因为革命歌曲而起。而歌曲成为春药一般的东西,泛滥小说每一个偷情场面。在语言、歌曲形成的众声喧哗中,革命激情如狂潮般地宣泄。
但这样的众声喧哗只是假象。艾塔利(J acques At tali) 在论
音乐与政治的专书《噪音》(Noise) 里,曾指出资本主义制度下的音乐生产已经失去创造力,流于交换价值的重复演练。这样的声音体系听来若有不同,但又似曾相识。听众的喜悦来自他们的对号入座的归属感,他们自以为是的独立性其实建立在对权威的忠诚。如此,音乐不带来创造力,而是死亡的化身[14]。
艾塔利的批评有其左翼立场,但是如果用在对“文革”时期,极左阵营所鼓动的语言/声音政治,居然有契合之处。最革命的歌曲和最狂热的口号曾经鼓动多少人的心弦,在亢奋的音符和飞扬的韵律中,小我融入大我,无限的爱意涌出,直到力竭声嘶而后已。
二
阎连科来自农村,在军中待了二十多年,农村和军队构成了他创作的重要背景,乡土题材尤其是他的强项。谈到乡土文学,我们不能不回溯鲁迅、沈从文以降所形成的庞大传统[15]。鲁迅的沉郁义愤,沈从文的敬谨宁谧,都曾为中国的原乡想象提出精彩示范。论者往往强调鲁迅反映现实、批判人生的立场。事实上,鲁迅早在二十年代指出“乡土文学”内蕴的矛盾:原乡的想象其实来自时空的睽违,所谓的乡愁只有背井离乡者才能够体会;写故乡因此总是以故乡的“不在场”为前提。另一方面,沈从文不是天真的牧歌作者。正因为理解现实生命的残酷,他反而拒绝以写实模拟手法,重复呈现故乡人事已然的命运。他以抒情笔触化腐朽为神奇,将文字化为一种对现实的干预,一种充满人文理想的承担。
中国大学排名
四十年代以来,在革命现实主义的指导下,乡土叙事成为控诉不义、忆苦思甜的大宗,虽然也曾产生不少动人作品,毕竟有画地自限之虞。尤其当原乡的想象和原道的感召合而为一,现实一跃而成为真理,土地上所发生的血泪或涕笑反而变得无足轻重。从《李家庄的变迁》到《山乡巨变》,从《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到《艳阳天》,左翼乡土小说的转变不难看出。这也是为什么八十年代中期寻根文学出现,能得到如此热烈的回响。寻根文学一方面重启鲁迅、沈从文一代对原乡与中国现代性的种种辨证,一方面也开发土地所包含的多元象征可能;寻根文学与先锋文学因而有了密切关系。
阎连科对他所承袭的“土地文化”颇有自知之明[16],他对老家爱恨交织的情绪也反映在八十年代的小说中。中原虽然是中国文明的发源地,千百年来却是如此多灾多难。生存从来是艰难的考验。但彼时的阎连科有太多话要说,无暇建立一套乡土视野。即使如此,他作品中所透露的那种自惭形秽的抑郁,以及无所发泄的委屈,已经让读者心有戚戚焉。到了九十年代,这种抑郁和委屈不再甘于在现实主义的框架内找出路。它必须化成一种感天撼地的能量,开向宇宙洪荒。于是有了耙耧山区为背景的系列作品。在这些作品里,生存到了绝境,异象开始显现。现实不能交代的荒谬,必须仰赖神话——或鬼话——来演绎。
在《年月日》(一九九七) 里,又是一个荒旱的灾年,村中十室九空,老农先爷是唯一留守的活口。天可怜见,他发现了一株脆弱的玉米秧苗,因此有了生存的期望。先爷仔细照顾他的玉米苗,无所不用其极,还是眼看不保。他最后不惜以自己的肉身作为玉米成长的养料,成了他要栽种的粮食的粮食:
那棵玉蜀黍棵的每一根须,都如藤条一样,丝丝连连,呈出粉红的颜色,全都从蛀洞中长扎在先爷的胸膛上、大腿上、手腕上和肚子上。有几根粗如筷子的红根,穿过先爷身上的腐肉,扎在了先爷白花花的头骨、肋骨、腿骨和手骨上。有几根红白的毛根,从先爷的眼中扎进去,从先爷的后脑壳中长出来……[17]
(科教范文网http://fw.nseac.com)
阎连科写他的老农和自然抗争,颇有海明威( Ernest Hemingway)《老人与海》式的架构[18]。他意在凸显先爷面对困境绝不服输的意志力,但描写得如此惨烈,以致让读者不忍卒读之余,发现了些别的。阎连科几乎是以歇斯底里的力气,不,怨气,写自然秩序的颠倒,万物成为刍狗的必然。在极致处,人定胜天的老话成了阿Q 式的精神胜利法。身体的完成在于自我泯灭,成为土地的一部分。
在《耙耧天歌》(一九九七) 里,尤婆子的四个儿女都有智力残疾,相传只有以亲人的骨头入药,才有治愈的可能。为了二女儿的归宿,尤婆子掘坟开棺、挖出亡夫骨头,作为女儿的药引。最后她又安排了一切后事,自杀而死,好让其他两个女儿也能有足够的骨头吃。
如果《年月日》写土地吃人,《耙耧天歌》则写的是人吃人——而且是至亲之人的尸骨。前者暗示自然生物链的裂变,后者暗示伦理秩序的违逆。《耙耧天歌》可以让我们联想到鲁迅的《药》。鲁迅感叹革命烈士的血救不了一个年轻肺痨病者的命,只能显出传统医疗的愚昧残酷,还有父爱母爱的徒然。阎连科笔下的世界是没有革命者的世界(或革命者来过了,却已经走了?) ,他的人物出入阴阳两界边缘,懵懵懂懂,以本能的反应对付死亡和疯狂的威胁。尤婆子的牺牲当然可以循例列入“勇气母亲”的队伍,但这恐怕难以说明阎连科的本意。在母爱的前提下,怀有病原的母亲以自己的死亡提供子女的活命的骨头,这是以毒攻毒的恐怖故事,而且是古典孝子割股疗亲的传说的颓废逆转。尤婆子之死与其说是舍生遗爱的壮举,不如说是死亡威胁下,文明全然溃退的演出。
夏志清先生论中国现实主义小说的发展,曾有“露骨写实”( hard - core realism) 一说[19]。就此,夏指出作家如此“赤裸裸”地描写民生的困苦艰辛,以致任何美学的附会或思想、意识形态的诠释都显得贫乏无力。三十年代的“血与泪的文学”——柔石的《为奴隶的母亲》、吴组缃的《天下太平》等——无不让我们义愤恐怖,无言以对。值得注意的是,夏的“露骨”一词英文( hard - core) 原有色情隐喻,容易引起误会,却有深意存焉。它触及了
心理学施虐/ 受虐欲望( sadomasochism) 的辨证。在对现实做最赤裸裸的暴露时,作家挑战人间苦难极限,但是否也在挑逗他自己和读者承受/ 想象苦难的能量? 苦难的露骨描写可以凸显天地不仁,也可形成肉身伤痛的奇观,以致勾引出受虐欲望(masochism) [20]。受虐欲者以自我的恐惧、惩罚、剥离、延宕、失去来完成主体建构,在否定情境下演绎欲望的律动。如果苦难的极致是死亡,受虐欲望的极致就是助纣为虐,以(幻想甚或实践) 死亡作为那欲望的出路——或没有出路。这样的欲望书写当然充满辨证意味。而我以为阎连科的作品游走苦难的暴露和苦难的耽溺间,“露骨”的程度尤其超过三四十年代的前辈。吊诡的是,由此形成的死亡剧场就是他对乡土叙事的贡献。
(转载自中国科教评价网www.nseac.com ) 以上的讨论引导我们思考《日光流年》(一九九八) 的意义。这部小说堪称集阎连科苦难叙事之大成。耙耧山脉中的三姓村世世代代罹患喉堵症,患者肢体变形,无论如何活不过四十岁。一代代的村民在村长的领导下找寻治病的偏方,却毫无所得。到了村长司马蓝这一代,他断定村人的病因是水质不良,因此号召开山修渠,引进百里以外灵隐渠的活水。他发动村中的男人到城里为烧伤的人卖皮,女人到妓院卖淫,以此换来皮肉钱,作为村里开渠引水的资本。然而等到村人开通灵隐渠,引进的水源却是脏臭不堪,“黏黏稠稠”,“是一股半盐半涩的黑臭味如各家院落门前酵白的粪池味”[21]。司马蓝含恨而死。
以恶疾,以身体的病变来影射一个社群的颓废,是当代大陆小说常见的主题。《日光流年》尤其让我们想起了李锐的《无风之树》。李锐笔下的山西吕梁山山村里,所有居民都染上大骨节病,成年人也形似侏儒。他们生活在封闭的环境下,一筹莫展,世世代代忍受不可知的宿命,直到一个健康的女人逃荒来到山上,引发了一场骇人的公妻闹剧。作为叙事者,李锐写山村村民的无知与无助,喟叹之余,却也保持苍凉的抒情距离:所谓“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22]。与此相比,《日光流年》的喧闹与庸俗活脱是话本小说口气的延伸。三姓村民的意志力不能不令人瞠目以对。外面的世界无暇顾及他们的病痛,但他们不甘坐以待毙,在村长的号召下,他们展开自立救济。然而事与愿违,他们越是努力,越体验了一切尝试的徒然。
值得注意的是《日光流年》的倒叙形式。小说从司马蓝的死亡写起,上溯到他的出生,再上溯到三姓村其他世代的抗病努力,所以司马蓝的故事是一节节后退的方式,逆向发展,他的出生必须含蕴在他的死亡里——一切的生命都是倒退归零,都是生命的否定[23]。阎连科的实验未必完全成功,但他的叙事结构是他历史观点的重要线索。在司马蓝之前,蓝百岁带领全村村民翻地,企求改变土质。为此他的亲弟弟累死在田中,而他的亲生女儿也被送给了公社主任。蓝百岁之前更有司马笑笑不畏饥荒和蝗灾,发动村民广种油菜;还有第一代的村长杜桑则鼓励村民大量生育——人多好办事。凡此都不足以破解三姓村民四十岁死亡的大限。司马蓝死后,他们的命运想来仍是如此。
(科教论文网 lw.nseaC.Com编辑发布) 阎连科以工笔刻画三姓村各代的艰苦卓绝,他的叙事“黏黏稠稠”,本身就浓得化不开。三姓村村民在劫难逃,但是他们前仆后继,一辈又一辈地牺牲奋斗。《日光流年》读来几乎像是世纪末中国群众版的西绪弗斯神话。阎连科自谓藉这样的描写“寻找人生原初的意义”。但已有评者指出,小说内里包含一个虚无的乌托邦逻辑。三姓村人固步自封,唯村长之命是从,他们进行一场又一场的抗争,注定堕入徒劳无功的轮回。叙事者越是要轰轰烈烈地渲染村人的惨烈事迹,反而越凸显了理性的消磨,救赎的无望[24]。
回到前述的露骨写实主义与受虐欲望逻辑,我要说这也许正是阎连科乡土叙述的美学本质:三姓村的故事说不尽,讲不完,因为他们的苦难还没有到头,也到不了头。他们与死神搏斗最大的本钱,就是不怕死。但故事的前提却是他们等待死亡的必然到来,还有延长等待的时间。是在这延长般的等待中,阎连科调着方法将同样的故事做不同的讲述。受苦,或是自虐,是叙事得以持续的原动力,叙事存在本身就是预知——也是预支——死亡纪事。
而放大眼光,阎连科的叙事法则哪能没有历史的光影? 想想《创业史》、《红旗谱》这样的经典,不都是描述穷乡僻壤的农民排除万难,将无情大地开辟成为人间乐土的故事?所不同者,这些经典不论如何描写苦难与死亡,都提供了一个天启的时刻。梁三老汉、朱老忠这些大家长率领他们的家人,一代一代坚持百忍,终能等到创业有成,红旗飘扬的一天。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只要意志坚定,不可能必将变成可能。
尤有甚者,被三姓村村民视为延续命脉的重要工程,开通灵隐渠水道,不由我们不想到当年河南重要的红旗渠史话。六十年代林州红旗渠的开凿,曾经是红极一时的样板工程。这条渠道的开凿是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在极度艰难的施工条件下,千百工人沿着太行山悬崖绝壁,架设了一百五十一个渡槽,凿通二百一十一个隧洞,干渠总长七十公里,分支共达一千五百公里。红旗渠在“文革”高潮中完工,曾被誉为是“劈开太行山”,建成了“人工天河”[25]。
(转载自中国科教评价网http://www.nseac.com) 贯穿在这样的信念之下的最重要的资源之一,应该是四十年代就已经被毛泽东钦点的“愚公移山”——也是发生在太行山脉——的神话。相传太行、王屋二山挡住了愚公的出路。他乃发动子侄,日夜铲土移山。河曲智叟质疑愚公自不量力。愚公回答:“我死了以后有我的儿子,儿子死了,又有孙子,子子孙孙是没有穷尽的。这两座山虽然很高,却是不会再增高了,挖一点就会少一点,为什么挖不平呢?”[26]
共2页: 1
论文出处(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