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艺谋电影中的游民意识(1)(6)
2016-08-06 01:01
导读:三游民与这个世界 在拍完三部与传统宗法社会有关的电影之后,张艺谋电影将眼光投向了现实。1992年完成的《秋菊打官司》,一洗已往电影中人为的浓郁
三游民与这个世界
在拍完三部与传统宗法社会有关的电影之后,张艺谋电影将眼光投向了现实。1992年完成的《秋菊打官司》,一洗已往电影中人为的浓郁、华美,而转向平凡和平实的风格。巩俐担任的女主角秋菊挺着大肚子,扮演一个因丈夫挨打而不服、层层上访的农妇,操一口陕西方言,一边吃饭一边用袖子擦嘴巴和鼻子,其天才的表演令许多专家和观众折服。影片采用的纪录片手法(偷拍、长镜头跟拍)也令当时的人们耳目一新。但是很难说这是一个全新的起点。联系起其他张艺谋电影,这部影片中与此前影片在精神气质上面仍然是贯穿一致的,可以找到许多相同和相似的元素。拍摄于1996年的《一个也不能少》,在某种程度上像是《秋菊打官司》没有释放完的部分,像是它的“回声”或“边角料”,尽管后者同样为张艺谋的电影生涯带来巨大声誉。
人们极容易被秋菊和魏敏芝朴素、穷困的外表所迷惑,认为她们属于“贫困妇女”或“弱势群体”一类,其实不然。王学泰先生用“脱序”、“脱序人”[12]称呼在主流社会失去了自己位置的那些人们。这个“脱”字,既包括那些被逼无奈、被排除在主流社会之外的人们,也包括那些以自己的选择和行为,自动脱离主流社会生活和秩序之外的人们。在后一个意义上,“脱序”意味着不认同(现有秩序),并同时以某种特殊的方式,抢占一个他人所不具备的起点,拥有某个特别的发言权,从而能够凌驾于现有秩序之上,最终甚至弄得现实秩序不得不在他们面前低下头来。秋菊和魏敏芝属于后者。
秋菊选择漫漫上访路,是她不接受现有程序对他丈夫被踢这件事情的处理(赔偿误工费、医药费200元),她需要在这之外的另一个“说法”。有人将这看作是秋菊在寻回“人的尊严”,但是忘了一开始秋菊所说的:“他是村长,打两下也没啥,他也不能随便往那要命的地方踢”。也就是说,既然是村长,打人是可以的;但是有些部位能打,有些部位不能打。因此秋菊并不是因为村长动手打了她的丈夫而感到受羞辱,感到人的尊严受了侵犯,而是村长动了她男人的命根子,这件事情的重要性只有她知道,在这种事情上她最有发言权了。这是一件无法辩驳的真理,就像怀揣着一件秘密武器。有了这件秘密武器她的地位便显得不同寻常了,她的身份变得特殊起来,其所作所为也就可以超出给以一般人规定的那些限制,她怎么说是有理的,其他人只有似是而非地加以点头。《一个也不能少》中年仅13岁的女孩魏敏芝本来不具备当一个教师的资格,她不懂得上课、升国旗、教学生认生字以及有关一切,连基本的待人接物的礼貌也没有,对待学生粗暴无礼,动辄训斥或推推搡搡,这样的人到学校工作本来是自取其辱,但是因为原有的老师有急事离开找不到别人代替,她就在一个不属于她的秩序中安下身来,并有了一个随心所欲的起点。她让她的学生“一个也不能少”,并不是出于任何教育的动机和目标,而是因为别人对她说了,如果一个也不少,会在原先答应给她50元酬劳的基础之上再加上10元,一共60元。她的这个思想出发点同样也是为他人所不能分享和不可与之讨论的。谁能够说一个人拼死保住她区区60元钱的酬劳有什么不对?
大学排名 因此这两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性,离开了原来的生活及身份位置,踏上了充满艰险的漫漫征程,一个为找个“说法”,一个为找她的学生。她们继而在这个世界上磕磕碰碰的经历,表明她们不仅不属于她们自己的环境,也不属于动身前往的这个世界。秋菊永远也闹不明白为什么从乡里到县里到市里,对于她丈夫被踢一事的处理都是一致的。对于处理结论所依据的法律及其各项程序,她表现得根本无法理解,并以不理解来表达她的不认同、不服气、不承认,格格不入。但尽管她不准备理解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却不能不理会她,所谓起点低有起点低的好处。在她表示不服气的时候,有关部门就得配合她设法令她满意。起先乡里的调解不管用,她来到县里;县公安局作出裁决她不服,市公安局就得作出复议;作出复议她再不服,于是进入法律程序,进法院打官司。而打官司就得起诉市公安局,亲自接待过她的好人严局长因此成了被告。上次见面时,这位严局长甚至用自己的小车将她送回住处,这件事情被村民们说成“把公安局长的小车也坐了”。临开庭时秋菊迟迟不肯进去,好人怎么与好人打官司呢?她因此又有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理由,用来拒绝面前的现有秩序,这几乎是她的本能。而当最后,村长如愿以偿地得到了进一步的惩罚,她却继续不能接受,因为在这之前她难产时村长半夜喊人抬她上医院救了她一命。这个故事被法律专家演绎为法律机制与乡村道德机制之间的冲突,但其实从一开始这位叫做秋菊的女性就一直在与法律暗中较劲,对于法律及其程序表现出一种近乎挑衅的姿态,在她朴实无辜的外表背后,有着可以称之为“法外之徒”的气质。另外一位“化外之民”魏敏芝则没有这么幸运,她自上路之后没有遇见几个好声好气的好人,一路碰壁遭人白眼,但是在结局方面却不相上下。与秋菊一样,经过一系列复杂的转换之后,她同样与某个最高权力的人物见了面,并得到这个人的有力襄助,仿佛这些地位卑微的人们,她们虽然不能进入这个秩序,但是与这个秩序存在着一种直上直下的垂直关系,在这种关系中有着一份天然的位置,到紧急关头这个已有的位置就现身出来。最终魏闽芝不仅找回了她的学生,而且还为她的学校带来了电视台的人们和原先极度匮乏的许多学习用品。两位如此不合格的人在周游世界一圈之后,她们本人毫发未伤,同样这个世界也毫发未伤。那是因为她们虽然不准备服从这个世界,却从来不准备向这个世界发出真正的挑战,揭露其中的问题所在。她们与最高权力之间甚至仿佛有一种秘密通道。这里的逻辑及其演变是一般人所不理解的:从主观上不认同开始,到客观上的被认同、被接受而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