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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南北朝文论之“清”:清丽
玄学发展到西晋,由于时代的原因,“自然说”中蕴含的反抗现实、蔑视礼法的批判精神逐渐消失,到了郭象那里,名教与自然之争从“越名教而任自然”变成了“名教即自然”。从哲学上讲,郭象的“自然说”远不及王弼“自然说”富有战斗性,但郭象“自然说”中的合理内涵,对审美理论却产生了非常重要的影响。郭象认为,“自然”是物的性质和存在方式,而物性各不相同,应该充分尊重事物的特性,因物而为,反对像王弼那样把丰富多彩的万物统一于抽象本体“无”之中。《庄子·秋水》云:“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牛鼻,是谓人。故曰,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庄子以“天”代表自然,以“人”代表人为,本义是反对以人工伤害天然之美。郭象在注释这段文字时说:
“人之生也,可不服牛乘马乎?服牛乘马,可不穿落之乎?牛马不辞穿落者,天命之固当也。苟当乎天命,则虽寄之人事,而本在乎天也,穿落之可也,若乃走作过分,驱走失节,则天理灭矣。”(《庄子·秋水》注)
郭象对原文进行了创造性的阐释。在他看来,“落马首、穿牛鼻”并不算伤害牛马的天性,只有超出牛马的体力而强力驱赶,才算是伤其天性,因为人类驯化牛马就是要它们为人类服务的。按照郭象的解释就得出一个结论:“自然”并不是绝对的摈弃人为,表现在审美观上,郭象认为自然本色的美不只是纯素的。他说:
“苟以不亏为纯,则虽百行同举,万变参备,乃至纯也。苟以不杂为素,则虽龙章风姿,倩乎有非常之观,乃至素也。若不能保其自然之质而杂乎外饰,则虽犬羊鞹,庸得道之纯素哉?”(《庄子·刻意》注) (科教作文网 zw.nseac.com整理)
郭象的意思是自然美并不只是指未加雕饰的朴素美,只要这种美是不“杂乎外饰”,那么即使绚丽多彩,也可以称作“至素”。换句话说,合目的的形式美,其表现形态可以多种多样,只要反映了事物的本色,都是美的。显然,王弼的“大美”不包括“丽”,而郭象的自然美却是可以“丽”的,这就为追求清真自然、同时又不废人工修饰的审美理论提供了哲学基础。
从刘勰、钟嵘的“清”论,可以很明显地看出,他们在倡导“清”的同时,也十分强调“丽”,也就是文学作品的形式美,包括文辞的华丽整饰和声调的抑扬顿挫。对文学作品“丽”的要求始于汉代。曹丕的《典论·论文》正式提出了“诗赋欲丽”的命题,标志着文学独立的开始;陆机继而提出“诗缘情而绮靡”,概括地规定了文学内在的抒情性和外在的形式美。刘勰和钟嵘在提倡自然之道、自然英旨的同时,更全面地表现出对辞采、声韵等形式美因素的高度重视。刘勰的《文心雕龙·原道》是关于文学本原问题的重要篇章,是刘勰整个文论体系的总纲领,谈到刘勰对文采的重视,必须从《原道》篇说起。刘勰说:
“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夫玄黄色杂,方圆体分,日月叠璧,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此盖道之文也。仰观吐曜,俯察含章,高卑定位,故两仪既生矣。惟人参之,性灵所钟,是谓三才。为五行之秀,实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傍及万品,动植皆文。龙凤以藻绘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云霞雕色,有逾画工之妙;草木贲华,无待锦匠之奇。夫岂外饰,盖自然耳。”
这段话说明了两点意思:首先,刘勰认为天地万物的生成变化是有规律的,这个规律就是阴阳变化之“道”。作为“道”的感性表现,“文”具有“与天地并生”的地位。这是第一次把“文”的重要性提高到前所未有的哲学高度。其次,刘勰论述了“道之文”的特点是诉诸人们感官的异彩纷呈的美,也就是“丽”。他把“文”分为“天文”和“人文”两大类型。“天文”是“丽”的:日月像“叠璧”,山川像“焕绮”,龙凤如“藻绘”,虎豹如“炳蔚”,云霞绚丽色彩比画家笔下的画面更加美妙,花草树木的芳华就是巧手的匠人也雕琢不出,这里的美显然不是玄学家所说的“淡”、“纯素”。“人文”的“丽”同样出于自然,而且与“天文”的“丽”不可分离。人作为“天地之心”,有“心”就有“言”,有“言”就会有“文”,那么这个“人文”的产生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了。所以,刘勰说:“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这里,“人文”就包括语言文辞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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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南北朝文论之“清丽”与陶渊明的品第
下面,我们来谈一下与“清丽”审美理想密切相关的陶渊明的品第问题。在宋代以降的文人心目中,陶渊明地位崇高,堪称一流。但在南北朝文论中,最重要的两部文论著作——刘勰的《文心雕龙》和钟嵘的《诗品》,前者不录陶渊明诗(对此本文存而不论),后者仅把陶渊明诗列入中品,对此后人颇多非议。有些学者认为,以钟嵘对陶渊明相当高的评价而言,陶渊明被列入中品而不列上品,主要是由于第一句话“其源出于应璩”。因为按照《诗品》的品第规律,出于上品者列于上品,出于中品者,只能列入中品。应璩位列中品,所以,陶渊明也只能屈居中品了。③ 这种说法有一定的道理,但是,如果从整个时代的审美理想来看,陶渊明位列中品,有其历史原因。如以上所论,“自然英旨”之说所包含的“清”与“丽”,始终是钟嵘评价诗人品第并列的标准,缺一不可,甚至“丽”在某些情况下比“清”更重要。比如,尽管谢灵运诗有“故尚巧似,而逸荡过之,颇以繁芜为累”的毛病,但仍然被列为上品,因为其“内无乏思,外无异物,其繁富宜哉”。从钟嵘对一百二十多位诗人的评价可以看出,诗的辞采的“华美”、“华绮”、“绮密”是他十分重视的,他所反对的只是滥用辞采和典故。把魏文帝诗列为中品,就是因其语言缺乏文采。此外,嵇康被列入中品,是因为“颇似魏文”,也很能说明问题。 (科教论文网 lw.nSeAc.com编辑发布)
钟嵘评陶渊明,除了前面引述的几句,还有一段话值得注意:“世叹其质直。至如‘欢言酌春酒’,‘日暮天无云’,风华清靡,岂直为田家语耶?古今隐逸诗人之宗也。”(《诗品中》)这段话反驳了世人的观点,提出了自己的看法:陶诗不是“质直”而是“清靡”。所谓“质直”就是质朴少文,而“清靡”就是“清丽”。这里隐含了一层意思,就是当时大多数人认为仅有质朴是不够美的,比如北齐阳休之评陶渊明,就说他辞采“未优”(《陶集序录》),钟嵘也持同样的观点,说明这是时代的审美趣味。所不同的是,钟嵘还看到了陶诗中一些“丽”的成分,这样的见识已经是卓尔不群了。同样具有慧眼的还有萧统,他说:“渊明文章不群,词采精拔,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知之与京”(《陶渊明集序》),评价似乎更高。从历史唯物主义的角度出发,笔者认为钟嵘和萧统对陶诗的评价还是比较恰当的,并达到了他们那个时代能够达到的最高水平。何以言此?如前所论,陶诗的主要特色是“清淡”而非“清丽”,这“清”的方面一般人都认识到了,可是,其“丽”的一面只有钟嵘和萧统认识到了,十分难能可贵,也说明尚未形成气候。其实,就钟嵘所举的这几句陶渊明的诗和谢灵运的诗比较一下,辞采实在谈不到什么“丽”,不过是自然流畅而已。
事实上,陶诗的美正在于他语言的质朴和抒情的自然率真,在于它表面平淡的诗句中蕴含的丰富的人生哲理和胸中感触,在于心声的自然流淌,是一种内在的“丽”。真正发掘出这种内在的“丽”,认同并欣赏这种质朴无华又余味无穷的美,是在中唐以后,尤其是宋代。如宋代苏轼对陶渊明的经典性评语“质而实绮,癯而实腴”(《子瞻和陶渊明诗集引》),辛弃疾的词评“千载后,百篇存,更无一字不清真”(《鹧鸪天》),元好问的诗评“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醇”,等等,对陶诗的欣赏成为一股汹涌的潮流。在宋代,陶渊明可谓找到了知音,因为宋代的审美理想正是“平淡”,陶渊明这种平平常常、毫无渲染,读起来却感觉醇厚隽美的诗,无疑契合了这个时代的审美要求。 (科教论文网 lw.NsEac.com编辑整理)
文学的发展,有其内在的规律;文学观念的发展,也是一个渐进的过程。所以,笔者认为,陶诗的美之所以未能得到同时代的足够重视,主要是他的诗风具有相当的超前性,不能满足南北朝人普遍的审美期待。一定要一个以“清丽”为审美理想的时代对“清淡”美的诗人作出最高的评价,并把他列为上品,这是强人所难,即使钟嵘这样一位卓越的诗评家也不可能超越他的时代局限。这个局限就是南北朝人已经意识到“文学”应该是“丽”的,但他们对“丽”的理解某种程度还停留在表层的语言文辞上,有待于更深入的挖掘,这是文学独立之初的必然现象。因此,陶渊明诗在南北朝被列入中品,而在宋代被列入“上品”,恰恰是“清”审美趣味的演进的一个例证。
注释:
①关于陆云的“清省”说,可参见萧华荣:《陆云“清省”的美学观》,载《文史哲》,1982(1);傅刚:《文贵清省说的时代意义》,载《文艺理论研究》,1984(2)。
②参见李泽厚:《美的历程》,“魏晋风度”,北京,文物出版社,1984。
③参见袁行霈:《钟嵘〈诗品〉陶诗源出应璩说辨析》,载《陶渊明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
【参考文献】
[1]宗白华. 艺境[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
[2]鲁迅. 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A]. 鲁迅全集(三)[C].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 489. “清”是具有深厚文化底蕴的中国哲学和美学范畴。魏晋南北朝时期是哲学之“清”转化为审美之“清”的关键时期,玄学本体论和玄学影响下的士人“清谈”对审美趣味产生了全方位的影响。玄学不同发展阶段的观点也影响了魏晋南北朝时期“清”审美趣味的细微差异,形成了前后两个阶段文论同中有异的格局,前期以“清省”为主,而后期以“清丽”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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