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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6年印成的《刘申叔遗书》,收刘师培著述74种,迄今为止,这是唯一的一种刘师培的全集,即“宁武南氏校印”本[1],也是其时同类书籍中更为成功的一种。该书虽由刘师培的旧友南桂馨出资印行,但总其成者,实为钱玄同。近年出版的六卷本《钱玄同文集》,收录了钱玄同就编辑《刘申叔遗书》给任该书校对的郑裕孚先生的信共68封,使我们有可能看到了钱玄同躬亲此役的许多历史细节,包括他所坚持的指导原则、体例构想和经历的艰辛。不仅如此,作为新文化运动的一员骁将,钱玄同曾以思想激进、言论偏激,著称于世;但他在指导该书编辑的过程中,所表现出的对于故友的深情、对于学术持有的大视野、以及知人论世的客观与平和,又说明他是一个至情至理、平实通达的人。所以,探讨钱玄同与《刘申叔遗书》,实为进一步认识钱玄同,尤其是他晚年的思想,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
一
刘师培(1884—1919),字申叔,号左盦,既是晚清著名的革命党人,又是传承家学的著名学者,被誉为是清代杨州学派的殿军。刘师培后归清督端方,叛变革命;入民国后,复附逆袁世凯,加入筹安会,再度失节。后经蔡元培推荐,为北京大学教授,用其所长,但不久病故。刘师培身后萧条,著述等身,却无由整理出版。1934年,旧友南桂馨愿出资刊行刘的遗书,委托郑裕孚为校勘,吴晓芝主承印代销。时黎锦熙恰与吴同为立达书局的董事,故在介绍吴、郑与刘师培的弟子刘叔雅(文典)认识的同时,复积极动员同在北京师范大学国文系任教的钱玄同参予是役,获欣然同意。所以,他后来不无自豪地写道:“他慨允,岂料后来是钱先生给他一手编成的!”[2]
黎锦熙所以力荐钱玄同,是因为在他看来,为人结集著述,友人优于弟子。他说:“虽然弟子之于师,不若友之于师也。盖为人结集著述,第一义在存其真,不宜因有所讳而芟饰,有所主而偏重,此必其相与久而相知深,又具通识博闻见,而不阿所好者,乃能任之。”[3]而钱玄同正是最佳人选。这是有道理的:其一,钱玄同从1903年起便开始接触刘师培的著作,心仪久之,且因“有世谊,愿与订交之心甚帜”。1907年在日本章太炎处第一次与刘师培见面,直到次年秋冬间刘归国,过往甚密。他说:“自尔遂恒与刘君谈论,获益甚多”。1903-1908年间刘的著作,除登在“芜湖白话报”上的以外,“余尝尽读之”。[4]足见钱之与刘,“相与久而相知深”;其二,钱玄同为章太炎的高足,学有根柢;作为新文化运动的骁将,深具现代科学与民主的素养。他长期担任北京师范大学国文系主任、北大教授,讲授“说文研究”、“经学史略”、“周至唐及清代思想概要”、“先秦古书真伪略说”等课程,学问博大精深,早已是声名卓著的大家。在北师大历史上曾多次出任院(校)长的黎锦熙后来在《钱玄同传》中写道:“先生教授北平公私立各大学,以音韵学为主,本其师传,复运以科学方法,参以新获材料,卓然成当代大师”。所授各门课程,“皆能以历史眼光,整理,评判,以求真为主,力矫从来‘泥古’与近今‘蔑古’之弊”。[5]足见钱玄同又是一位“具通识博闻见,而不阿所好者”。当然,钱玄同所以慨然应允,也有自己的理由。一是刊行刘师培的遗书,符合自己的心愿。他与郑裕孚书说:“刊行刘书,本是十余年来,弟时萦梦寐之事。今年欣逢南先生与先生古道热肠,为亡友刊刻全书,故极愿赞助,俾得早日完成。”[6]二是时机合适。是时距刘师培病逝虽已15年,但并不算太晚,蔡元培、章太炎、黄侃以及包括他自己在内,刘的许多故旧还多健在,资料的收集尚易着手。他对郑裕孚说,刘在东京写的文章,自己多能识别,“彼时弟与申叔同在东京,何文为彼所作,弟能知之”,[7]就说明了这一点。同时,15年时间也不算太短,刘师培晚节有亏曾激起公愤:“申叔在时,因其前后主义之违异,有许多人对彼颇不满,不但同盟会、国民党一方面,即旧派诸老亦对他不满”,[8]但经时间的冲涮,毕竟已渐归淡化,人们有可能以更加理性的态度来认识刘师培。此时刊行刘的遗书,已不会有太大的阻力。钱玄同分析,时人对刘师培变节一事的态度,可分为三派:甲派“始终谅解”,以为刘无非受小人拖累,不能自]拔,“然非其罪也”;乙派“始恶终谅”,先是愤激,欲至诋毁,逮革命既成,时过境迁,敬其学问之渊博,谅其环境之恶劣,更念及旧谊,“释怨复交,仍如曩昔”;丙派则“始终敌视”,“至今仍不屑齿及申叔者也”。[9]他认为自己属于乙派,现时虽仍有不能见谅者,但多数人毕竟释怀。
所以,也惟其如此,尽管钱玄同说,“此次征稿等事,有一部分人处,弟均不敢往询”,实则,他所最担心的还不是外部仍有不能见谅者在,而是内部即参予工作的刘师培旧友门生不能摆脱情感的羁绊,从而有违实事求是,影响所要编辑的刘师培全集保持历史的本来面目。所以,工作刚刚开始不久,钱玄同即在与郑裕孚的信中强调指出,编辑刘师培遗书必须遵循一个基本的原则:尊重历史,表彰学术。他说:“吾侪此时刊行申叔遗书,首在表彰其学术,次则为革命史上一段史料。”[10]刘师培的遗书已成历史,不容改易,也无须讳饰,故当实事求,以尊重历史;其学术成就自有价值,需要继承,故当首加表彰。钱玄同不仅提出了这一原则,而且敢于坚持,一以贯之。
在是否收录《攘书》问题上,钱玄同与诸人的分岐就集中说明了这一点。《攘书》是刘师培早期藉学术宣传排满革命最具代表性的重要著作之一,被时人誉为是精辟阐发国人“类族辩物”和“春秋内夏外夷”之义的“伟著”,是“国民有欲饮革命之源泉”者,不可不读的书。[11]风行一时,影响甚大。但是,刘的门生刘叔雅反对收录该书,理由是担心“因申叔晚节之有亏,恐人见其早年之鼓吹革命而讥其后之变节”。1934年4月18日,钱玄同致书郑裕孚,力持异议。他认为,刘师培早年革命乃光荣的事情,“于理固不当讳”;此一事实,刘的许多著述多有反映,章太炎等人的著作以及邹鲁的《中国国民党党史稿》也多有这一方面的材料,“而于事实亦无法讳”。“夫始革命而后不革命者,其人亦多矣。一人因思想感情、环境等等之异,而前后主张及宗旨变易者,亦多矣”。梁启超始而保皇,继而立宪,与革命党激烈论战,而民国后乃拥护共和。但其刊布的全集,前后文章一一列入,未尝自讳,也很少有人讥其前后宗旨不一。至于国民党中有部分人始终不满于梁,那是另外的历史恩怨所致。刘的变节,在20年前确实令人愤慨,但时过境迁,相信多数人的评论实已趋于理性。不认识刘者,对于此事则或不知其事,或得诸传闻,不将全部资料刊布,“彼等又乌知其真相耶”?但是,最重要的理由,还在于这“是一部极有价值的著作”,它虽取义于“攘夷”,实则全书主要内容还在于谈学术,“内容甚精,对于古代学术及历史发明甚至多”。即便是发挥“攘夷之义”,也绝非如今之标语宣传的文字可比,“类皆源本学术,根柢遥深,皆粹然学者之言也”。钱玄同不仅晓之理,坚持说依从表彰学术、保存史料的原则,“攘书均以刊行为宜”;而且动之以情:叔雅与申叔固为师弟,而自己与申叔“亦谊兼师友”。昔年同为同盟会员,对申叔敬爱有加,对其后来的遭际也不胜悯惜。申叔去世十多年了,今有幸刊行遗书,“弟幸获在顾问之列,以为凡申叔有价值之文章,必当乘此机缘,为之刊布,故不愿意独缺此攘书一种也”。[12] 应当说,钱玄同的上述意见,实事求是,合情合理。但是,在长达近一年的时间里,对方不予理睬,故次年3月9日钱玄同致书郑裕孚,重申自己的意见:“总之,刘君之学,近世所稀有,而其晚节实有可议。叔雅虽欲讳饰,固不必,而如某君(非指马君)之必欲彰其过失于报端,弟亦极不以为然。”[13] 约半年后,郑裕孚忽托人传话说:“《攘书》不印了”,因为“其中有排日语,不便印”。钱玄同不胜惊诧,复信指出:“弟以为《攘书》实宜印入丛书中,……排日,绝无此事。庚子以后,辛亥以前,此十年中,国内新党,无论保皇、革命,无不联日者。抗日之事,始于民四之廿一条,而极于民廿二长城之役。刘氏书中绝无排日抗日之论也。”[14]时值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的前夕,“排日”自然是敏感的问题,但《攘书》确实是“绝无此事”,那么,对方何以提出这样的借口呢?这显然与钱玄同上年4月18日的信中的下面一段话有关:“夫泛言攘夷,此在任何时代,皆不失其价值。即以今日而论,抗日非攘夷乎,打倒帝国主义非攘夷乎?四万年后,或者有打破国界之大同世界,至彼时则攘夷之义始失其价值。”[15]此话并没有错,但对方竟附会出《攘书》有“排日”的言论,足见其心劳日拙,固执之甚。不过,此后问题毕竟是解决了,对方最终同意收录《攘书》,且归钱玄同负责校勘。
如果说,钱玄同坚持收录《攘书》是反映了他不阿所好、实事求是的精神;那么,他不隐讳自己与刘师培间学术思想的分岐,拒绝“ 谦”,则同样是反映这种可贵的思想品格。《刘申叔遗书》虽印成于1936年,但其正式发行要晚到1939年。在正式刊行前不久,郑裕孚送来了由友人郭某代他拟的全书《后序》稿,请钱玄同过目。钱玄同虽然一再肯定过刘师培的学术地位和自己早期受过他的影响,但他坚决反对《后序》稿无原则抬高刘师培,无视自己与刘师培间学术思想的分岐,擅代自己做自我贬抑式的“为谦”。1938年3月1日钱玄同在给郑裕孚的信中,这样写道:“弟与申叔,朋友也,非师生也,亦非前辈后学也。少读其文,固尝受其影响,然自申叔于戊申冬回国以后直至己未冬作古,此十余年中,弟对于申叔之学,说老实话,多半不同意,非因其晚节有亏也,实因其思想守旧,其对于国学之见解与方法,均非弟所佩服也。近二十年来,弟读书稍多,不特对于申叔所论,不同意处甚多,即对于先师章公太炎之著作,亦多有不敢苟同者矣。故郭君之文中未免太代弟 谦,弟对于申叔不愿持此态度也。……近二十年来,国学方面之研究,有突飞之进步,章刘诸公在距今前二十年至三十年间,实有重大发明,理谊表彰,但亦不可太过。三十年前之老辈,惟梁任公在近二十年中仍有进步,最可佩服,其他则均已落伍矣。弟虽无似,亦不敢以二十年以前之故步自封。故对于申叔实不愿太 谦也。”郑裕孚曾说,“郭君撰稿,多不愿他人改易”,讽示此稿不宜改动。钱玄同回答说:“但弟亦不愿他人代我 谦”。他最后断然表示:“申叔晚年之学,弟实不‘服膺’’,而‘拜见’一语,弟即对于先师章公尚不愿用,况申叔乎。故此两处不能不改。”[16]在钱玄同的强烈要求下,稿子后来作了修改。显然,这里钱玄同的态度不是不“谦虚”,而是坚持不愿做违心之论。他的意见既符合历史实际,更体现了自己立下的编辑亡友遗书的基本原则。
从“尊重历史、表彰学术”的指导思想出发,钱玄同从一开始便建议,应尽可能让更多熟悉刘师培的旧友在未来的遗书中留下自己的文字,尤其要找到一两位学术深邃的革命元老题字写序,以增加全书的历史厚重感,引导人们正确解读这位醇驳互见的传主和扩大本书的社会影响。他在致郑裕孚的书中说:“故弟始终欲得一二革命元老(且必须学术精邃者),为此书撰序题字,使世人知刘氏行为虽有可议,而其学决不可因此而埋没,且决非一二不甚认识中国字之西教徒如某君者所可妄肆诋毁者也。”在钱玄同看来,其最佳人选,又非蔡元培、章太炎莫属。他认为,蔡对刘师培始终如一,情深谊笃,其人品学品,无人不表敬意,且为党国元老,若能争取他的支持,影响实巨。他亲自写信请蔡元培撰序并题写书名:“刘申叔先生遗书”,后者果然很快应允,并表示大力支持。但对于章太炎,钱玄同却颇费斟酌。章、刘定交甚早,1908年之前,二人革命宗旨与学术旨趣,均相契合,过往甚密。章爱惜刘之才华,即便是在刘变节之后,还一再对他表示深切的关爱。章太炎是“有学问的革命家”,其时章门弟子遍布大江南北各著名学府,同样一言九鼎。由他出面撰序,自然也是最合适的。但刘师培晚年二度失节,终令章心寒,从此耻与为伍。章曾为苏曼殊、黄节、黄侃等许多故旧的辞世送去挽联,寄托哀思,于刘独无所表示;自定《年谱》忆及多少友人,于刘却讳莫如深。反之,分别写于1914年、1934年的《苏元瑛记事》、《黄季刚墓志铭》,却一反过去,对刘的变节与附逆一再作鞭挞,足见其失望之深。钱玄同自然深知这一点,他既表示晚年的章太炎于“过去恩怨或可淡然若忘”,“姑且冒险进言,且看结果如何”,[17]又担心事与愿违,举棋不定。他在写给蔡元培求序的信中说:“玄同本拟请两先生各撰一文,而因先师与申叔凶终隙末,恐其或有谴呵之语,反失表彰之义,故屡欲去书请书,而迟回审顾,卒未果行。”[18] 然而,正是在此期间,黄侃与章太炎相继辞世,令钱玄同追悔莫及。作为补救措施,他后来收录了章太炎的与刘师培书等十篇文章及黄的相关文两篇,并加按了语。遗书最终收录了包括蔡元培、钱玄同、张继、汪东、南桂馨等在内刘师培故交旧友的十篇文字,其中蔡的《刘君申叔事略》和钱的序,最为重要。这些文字和章、黄的文章,无疑都加重了遗书的历史厚重感,达到了钱玄同所追求的效果。
可以说,钱玄同提出并坚持“尊重历史、表彰学术”的指导原则,是刘师培遗书所以能够取得成功的最重要的原因。
二
固然,刘师培遗书的成功,最终还得益于它资料较为完备,编辑体例严谨与校勘之认真。钱玄同既是旧友又是专家,这使他有可能对编辑中的许多学术与技术问题,作“同情的理解”(陈寅恪语)和合乎学术规范的科学判断。
刘师培去世时虽然年仅36岁,但一生勤奋著述,总数多达约400万字,在民国初年的同辈学者中,位居前列。遗书的资料来源有三:已出版的著作,刊登于各杂志的著述和仪征刘家的藏稿。资料的收集非易,钱玄同的出力为多。黎锦熙说,“除《国粹学报》《左文集》等和直接向仪征刘家征得的遗稿外,大部分都是钱先生旧存与逛厂甸陆续得来的材料”。[19]这只是一种情况。钱玄同是学者,他通过学术人脉,更易于找到相关资料的线索。他“智取”黄侃藏稿,就是一个生动的例子。钱玄知道黄侃手头藏有刘部分书稿,但因彼此失和,不便去借,一时束手无策。后来他通过吴承仕知道其友人、河南大学教授邵次公曾借黄侃所藏《西汉周官师说考》,录有副本。又有某君又向邵君转录副本。他兴奋地写信给郑裕孚说:先生只需访吴承仕,托人向邵或某君转借抄录,“如此,则此书竟能印全帙矣,岂非大快事!黄藏周礼、仪礼两注,以前我们认为最无办法者,今周礼有黄氏油印本,当由弟向其门人陆宗达君借校,仪礼可由检斋去向邵君借抄。此最难得圆满解决之问题,从此竟有解决之方法矣。”[20]其用力之勤,可见一斑。刘师培不仅著述量大,且喜欢改写旧作后重行发表,加之前后期思想变迁甚大,底稿涂抹难识,钞稿坊刻也多有疏误,这都增加了编辑校勘的难度。钱玄同因之与任校勘的郑裕孚时有磋商,留下的往还书信竟有数十封之多。从总体上看,钱玄同提出的以下主要意见,关乎全书体例,显然都具有重要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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