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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兮归来(1)网(2)

2015-05-30 01:42
导读:在启蒙的光芒照映下,鬼怪看来无处肆虐。但新文学的背后,似乎仍偶闻鬼声啾啾。事实上我们注意到一个吊诡:五四文人最迷人之处,是赶鬼之余,却也

在启蒙的光芒照映下,鬼怪看来无处肆虐。但新文学的背后,似乎仍偶闻鬼声啾啾。事实上我们注意到一个吊诡:五四文人最迷人之处,是赶鬼之余,却也无时不在招魂。最可注目的例子是鲁迅(1881—1936),现代文学的号手。评者自夏济安至李欧梵已一再指出,虽然鲁迅极力抵制传统,他的作品有其“黑暗面”。丧葬坟茔,砍头闹鬼,还有死亡的蛊惑,成为他挥之不去的梦魇。1924年他就写道,“我自己总觉得我的灵魂里有毒气和鬼气,我极憎恶他,想除去他,而不能。”40鲁迅对那神秘阴森世界的迷恋与戒惧,形成他作品的一大特色,这一特色可自《狂人日记》的吃人盛宴、《白光》中的秘密致命的白光、《孤独者》死后露齿冷笑的尸体中,可见端倪。“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鲁迅的祥林嫂(《祝福》)问着。而鲁迅的魅异想像在散文诗集《野草》达到高峰。

在《坟》的后记里,鲁迅写道:“总之:逝去,逝去,一切一切,和光阴一同早逝去,在逝去,要逝去了。——不过如此,但也为我所十分甘愿的。”“我有时也想就此驱除旁人,到那时还不唾弃我的,即使是枭蛇鬼怪,也是我的朋友……”41在他清明的政治、思想宣言之后,鲁迅不能,可能也不愿,摆脱那非理性世界的引诱。他逾越明白浅显的“现代”化界限,执意回到古老的记忆中,啃啮自身所负载的原罪。他因而充满鬼气。

夏济安特别提醒我们鲁迅对故乡目连戏的兴趣。目连戏的源头可溯至宋代或更早42。融合了佛家道理及地狱轮回想像,目连戏有其宗教意义,但表达的方式则集“恐怖与幽默”于一炉43。夏注意到尽管目连戏内容荒诞不经,鲁迅对其抱持相当包容的态度。戏里的鬼怪神佛就算无中生有,但其所透露的死亡神秘之美及生命的艳异风景,却让鲁迅难以坐视。在他的笔下那些“千百年来阴魂不散的幽灵,又有了新的生命”44。但鲁迅不是新文学里惟一与鬼为邻的作者。站在光谱的另一端是张爱玲,40年代上海“颓废风”的代言人。半因家庭背景,半因个人秉性,张在描写死气沉沉的封建世家,或虚矫文饰的惨绿男女时,特别得心应手。这些故事虽然架构于写实观点之上,却显得阴气袭人。张爱玲有言:“人们只是感觉日常的一切都有点儿不对,不对到恐怖的程度。人是生活于一个时代里的,可是这时代却在影子似地沉没下去,人觉得自己是被抛弃了。为要证实自己的存在……不能不求助于古老的记忆……这比了望将来要更明晰、亲切。于是他对于周围的现实发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疑心这是个荒唐的,古代的世界,阴暗而明亮的。”45

在张的第一篇小说《沉香屑———第一炉香》里,少女葛薇龙初访她姑母的巨宅,仿佛进入古代的皇陵46。小说以香港为背景,写葛薇龙的天真与堕落。但已故的唐文标直截了当地指出,此作根本是篇鬼话,“说一个少女,如何走进‘鬼屋’里,被吸血鬼迷上了,做了新鬼。‘鬼’只和‘鬼’交往,因为这世界既丰富又自足的,不能和外界正常人互通有无的。”47

张爱玲的鬼魅想像更由下列作品发扬光大:《金锁记》中的曹七巧由怨妇变成如吸血鬼般的泼妇;《秧歌》中受制于共产党的村民以一场扭秧歌——跳得像活见鬼的秧歌——作为高潮;而《赤地之恋》更将此一想像发挥到极致,将上海这样的花花世界写成一个失魂落魄的鬼城48。鲁迅的“鬼话”撇不去感时忧国的焦虑,张爱玲则似安之若素,夷然预言你我一起向下沉沦的宿命;她成了早熟的末世纪(eschatology)见证。

但张爱玲面对死亡及鬼魅登峰造极的演出,应是她在1993年所出版的家庭相簿《对照记》。在隐居将近三十年后,她突然将自己和家人的影像曝光,俨然有深意存焉。《对照记》不只刊出张自孩提至暮年的写真,也包括她的父母甚至祖父母的造像。她写道,“他们只静静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时候再死一次。”49浮光掠影,参差对照,张排比这些已逝的生命印象,追忆似水年华,正是无限的华丽与苍凉。由照片观看死亡的风景,张的做法让我们想到了巴特的话:“不论相片中的人物是否已经死去,每张相片都是一场已经发生了的劫数。”“我自己的死亡已经铭刻在其中,而在死亡到来前,我所能做的只有等待。”50鲁迅曾被他生命及作品中的鬼魅诱惑,搅扰得惴惴不安。张爱玲则反其道而行,以几乎病态的欢喜等待末世,参看死亡。五〇、六〇年代,鲁迅式的鬼魅题材人物在大陆文学中横被压抑,张爱玲的所思所见却在海外大受欢迎。我们甚至可以归纳一系列张派的“女”“鬼”作家。我在1988年的专论里,提出像李昂(1952— )、施叔青(1945— )、苏伟贞(1954— )、李黎(1948— )、钟晓阳(1962— )等人的作品都可据此观之。她们的才情感喟惟有在书写幽灵般的人事,得以凸显。而我也问道:“‘鬼’到底是什么呢?是被镇魇住的回忆或欲望?是被摒弃于‘理性’门墙之外的禁忌、疯狂与黑暗的总称?是男性为中心礼教社会的女性象征?是女作家对一己地位的自嘲?是邪恶与死亡的代表?……但正如巴他以(Bataille)所谓‘好’的言谈,它们形成了叙述之外的‘恶’声,搔弄、侵扰、逾越了寻常规矩。”5190年代以来的鬼声方兴未艾,这一列作家尚可加入钟玲(1945— ,《生死冤家》)、袁琼琼(1950— ,《恐怖时代》)、林白(1941— ,《一个人的战争》)、黎紫书(1972— ,《蛆魇》),以及前所提及的黄碧云和李碧华52。

 

三 体魄的美学

有鉴于现实主义已逐渐丧失其在现代中国文学的主导位置,我们可以探问鬼魅的叙事法则如何提供一种不同的方式,描摹现实。我所谓的鬼魅叙事除了中国古典的传承外,也有借镜晚近西方的“幻魅”(phantasmagoric)想像之处。此一魅幻想像可以上溯至19世纪初的幻术灯影表演(phantasmagoria);借着灯光折射的效应,表演者在舞台投射不可思议的影像,而使观众疑幻疑真53。法兰克福学派的评者如阿多诺、本雅明借此魅幻现象,批评1850年以后市侩失真的社会表意系统。如本雅明指出第二帝国的巴黎已经沦为奇观的展览场;都市的文明的罗列有若鬼魅排挞而来,意义流窜,虚实不分,不啻就是一场幻术灯影表演54。另一方面,阿多诺以华格纳为例,批判这位作曲家“将商品世界的梦想写成神话”,与玩弄幻术无异。当商品形式全面渗入日常生活,所有美学表征都为“弄假成真”的附庸55。

本雅明、阿多诺的评判尽管各有特点,也都呼应了西方马克思主义内蕴的“志异”(gothic)传统一端。这一志异传统“专注社会过程中非理性的现象;尤其视鬼魅幽灵为社会文化生产中有意义的现象而非幻象”,不可等闲视之56。1990年代初,德希达据此探讨西方马克思主义式微后,“马克思的幽灵”阴魂不散的问题。德希达认为以往的思想界对鬼神保持本体论的态度,因此规避了历史的幽微层面。然而“幽灵总是已在历史之中……但它难以捉摸,不会轻易地按照时序而有先来后到之别”57。换句话说,幽灵不只来自于过去,也预告了在未来的不断出现。在后马克思的时代,我们其实并不能摆脱马克思,而必须学习与他的幽灵共存。德里达因此将传统的本体存在论(Ontology)抽空,而代之以魂在论(hauntology)58。

以上对幻魅想像、志异论述,以及魂在论的讨论,使我对现代中国文学“魂兮归来”现象的观察,更为丰富。藉此我希望对一个世纪的写实主义所暗藏的幻魅现象,再作省思。以往写实主义在如何重塑中国的“身体政治”(body politics)上,占有举足轻重的位置。五四以来的文人以写实为职志,因为他们希求从观察社会百态,搜集感官、知性材料入手,重建“国体”、唤起国魂。历史的实践正在于现实完满的呈现。随着此一写实信条而起的,是我所谓“体魄的美学”(aesthetics of corporeality)。坚实强壮的身体是充实国家民族想像的重要依归。尤其在中国的革命论述及实践里,自毛泽东的《体育之研究》到“文革”时期的集体劳动改造,我们可以不断看见意识形态的正确往往需由身体的锻炼来证明。右派政权在改造身体的政治上,极端处也不遑多让。我们还记得1934年蒋介石推行新生活运动,首在打倒不健康的、不够军事化的、没有生产力的“鬼生活”59。反讽的是,革命论述每每暗自移形换位,将体魄的建构化为语意的符号的建构:锻炼“身体”的动机与目标,毕竟是为了“精神”的重整。所以有了鲁迅在《呐喊》自序中有名的宣言:“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者,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60

学者王斑描写此一将体魄形上化的冲动,名之为“雄浑”符号(figure of sublime)的追求。这一雄浑寓意指的是“一套论述过程,一种心理机制,一个令人叹为观止的符号,一个‘身体’的堂皇意象,或是一个刺激人心的经验,足以让人脱胎换骨”。经由“雄浑”的机制运作,“任何太有人味的关联——食欲、感觉、感性、肉欲、想像、恐惧激情、色欲、自我的兴趣等——都被压抑或清除殆尽;所有人性的因素都被以暴力方式升华成超人,甚至非人的境地。”61

正是在对应这种雄浑叙事观的前提下,幻魅的写实手法可被视为一种批判,也是一种谑仿。作为文学方法,现实主义不论如何贴近现实,总不能规避虚构、想像之必要。观诸五四以来的种种写实/现实流派,已可见一斑。20世纪末的幻魅现实手法则一反前此“文学反映人生”的模拟信念,重新启动现实主义中的鬼魅。这样的辩论仍嫌太附会形式主义(formalism)的窠臼。我以为当代华文作家所经营的幻魅观是将现实主义置诸“非实体的物质性中”62,这正是福柯“鬼影论”(phanto m)的看法。对福柯而言,“鬼影必须被允许在身体边界范畴活动。鬼影反抗身体,因为它附着身体,自其延伸,但也因为鬼影接触身体、割裂它,将其粉碎而予畛域化,将其表面多数化。鬼影同样在身体之外活动,若即若离,产生不同的距离法则。”63

“雄浑”的传统今非昔比,世纪末华文作家在历史的废墟上漫步。他们“归去来兮”的渴望——回返到已经丧失的革命、真理、真实的源头的渴望——已经堕落为一趟疑幻疑真的幽冥之旅,就像韩少功《归去来》一作所示。这些作家也来到了当年让鲁迅进退维谷的“黑暗的闸门”前,但不像鲁迅,他们执意要开启闸门,走了进去。跨过门槛,他们发现了什么?可能是张爱玲式的“荒唐的,古代的世界,阴暗而明亮的”?古老的记忆比未来的了望更明晰、亲切。面对那个世界,这些作家更可能为之目眩神迷,而以为自己从来没离开过。以这样的姿态回顾过去,这些作家顾不得“模拟(写真)的律令”(order to mimesis),转而臣服于拟像(simulacrum)的虚拟诱惑64。

当代作家一方面揭穿现实主义的述作,却也难免自外于非现实因素的“污染”,同时他们也必须思考古典神魔作品中所隐含的现实因素。我们可以询问,在20世纪末写作鬼魅,是否仍可能导生古典说部中的说服力?他们又如何营建一套属于自己历史情境的、能让人宁可信其有的虚构叙事方法?换句话说,就算作家把古典的怪力乱神搬到现实环境里,他们仍必须辨别哪些因素可以让今天的读者“信以为真”,或哪些会被斥为无中生有。诚如我以“幻魅写实”一词所示,古典与现代、人间与鬼域,相互交错琢磨,互为幻影,使现实的工作较以往更具挑战性65。

在台湾作家林宜云的《捉鬼大队》里,一个小城因谣传鬼来了而人心惶惶。目击者是一个跳脱衣舞的舞娘;某夜中场时分她正在方便,猛地瞧见一张白脸,外加一尺长的舌头,正在窗上偷窥。这位舞娘吓得跌进粪坑里。她活见鬼的消息立刻传遍全市,警察也忙着成立了捉鬼大队。民众热心检举他们认为有嫌疑的鬼:精神病患、“匪谍”、江湖郎中、弃妇、不良少年、无业游民,甚至梦游症患者都一网打尽。同时社会文化批评家与群众的捉鬼热相辉映,藉媒体发表专论,大谈鬼之有无。他们的论点自“父系社会受压迫的女性”到“集体潜意识的投射”,无所不包,好不热闹。

小说至此看得出林意在讽刺社会假“鬼”之名,奉行其图腾与禁忌之实。他也必然预见(如本文般)连篇谈神道鬼的学术“鬼话”,干脆先发制人,予以解构。而故事进行至中段更有一逆转:原来“真”的有鬼。“真鬼”来到小城,深对全城热衷自行想像的鬼不以为然;它要一展身手,显现正牌的鬼才。但事与愿违,没人怕它。我们最后看到全城为捉到鬼而盛大游行。但这鬼其实是装鬼;而且是警察捉鬼大队为了交差而出的鬼点子。

我们可视林宜云意在揶揄一个社会自以为是的理性力量。但更有趣的是小说的人物、布局大有晚明、晚清喜剧鬼魅小说的影子。而林别有用心,他要点出在我们这个诸神退位的时代,就算没有鬼,也得“装”个鬼。而既然鬼原已是个迷魅;“装”鬼其是鬼上加鬼,越加不可捉摸。但就在这疑神疑鬼的过程中,所谓的社会“真实”的论述得以向前挺进。 

类似的辩论可以运用到内地作者苏童的《仪式的完成》(1988)上。在这个短篇里,一个民俗学家来到一个小村中,找寻已经失传的赶鬼仪式。这个仪式的高潮里,村民抽签选出一个鬼王;选中鬼王的被其他人乱棒打死。民俗学家请求村民为他重演此一仪式,殊不料自己抽中鬼王签。神秘事故由此一发不可收拾。村民假戏真做,几乎要把人类学家打死;后者侥幸逃过乱棒,却在离村的途中被机车撞死。民俗学家的死也许纯属意外,但也许是他触动天机,真把一个古老的仪式唤了回来。他的学术追求其实为的是后见之明,而且不无作戏成分,然而他却好似命中注定,在劫难逃。他原本意在重现一个已逝的场景,结果惹鬼上身。他既是死亡仪式的执行者,也是受害人。

这两个故事为我们提供相关的角度,审视“幻魅现实”主义如何颠覆以往的写实观。林宜云的故事加插了一个奇幻的成分——“真鬼”,却能见怪不怪,把它视为现实里的当然。我们因此必须再思“现实”的多重可能。另一方面,苏童的小说中的鬼则仅止于一种迷信或风俗。小说叙述的表面毫无不可知或不可思议的现象或角色,但是每每投射了现实的对应面,产生鬼影。民俗学家是抱着致知求真的心情审理赶鬼风俗;他是否弄假成真,引鬼上身,始终是个谜团。作为散布鬼话者,苏童总栖居在一个鬼影互为牵引的迷离世界中。林宜云及苏童两种看待幻魅现实的角度,都威胁到前述“体魄的美学”,也再次解构了仿真现实主义念兹在兹的政治动能性。一片恍惚中,现实/写实典范中的两大知觉反应,“说”(呐喊)及“看”(见证),都必然受到冲击66。

在杨炼的《鬼话》(1990)里,一个孤独的声音在一幢空荡荡的屋子里喃喃自语,惟一的响应是自己的回声。这是谁的声音?杨炼曾是80年代大陆诗界新秀,80年代末期远走他乡。他的故事也许是人在海外,有感而发,但小说没有、也并不需要明白的历史表述。生存在后现代(postmodern)的时代里,后“摩登”与后“毛邓”岂真是意随音转,夸夸真言都要分崩离析,成为鬼话。

朱天心的《漫游者》(2000)更是变本加厉。此作继承了前已讨论的《古都》姿态,惟悼亡伤逝的对象自一座城市(台北)转为作者的至亲(父亲)。在父亲大去后的空虚

里,朱天心一任自己悠游在时间鸿蒙的边缘,幻想死亡的种种感觉,悲从中来,不能自已。朱天心的悲伤及死亡想像不可等闲视之。她让我想起米歇·德色妥(Michel de

Certeau)所述,在一个“现代的符号的社会里”,找寻“丧失的幽灵声音”真是难上加难67。朱的故事,或杨炼的故事亦然,企图运用一种旁敲侧击的边缘声音或身影,拼凑现实碎片,清理历史残骸。而此举正印证了中国后现代性的“异声”、“异形”特色。

与上述现实主义实基础相对抗,我们又在苏童、莫言等人的作品得见更多的例子。苏童的《菩萨蛮》写一个父亲眼见子女堕落,亟施援手,却忘了自己已经死了。莫言《怀抱鲜花的女人》写一个军人的浪漫邂逅,未料对方非我族类,穷追他至死而后已。两作都可以附会于心理学中看与被看、幻想与象征、爱欲与死亡的辩证68。

更进一步,黎紫书、王安忆等作家也有意的把鬼魅与历史——个人的、家族的、国家的历史——作细腻连锁。马来西亚的黎紫书以《蛆魇》(1996)赢得评者注意。故事

中的叙述者娓娓追述家中三代的爱欲纠缠,令人惊心动魄,而叙述者洞悉一切、无所顾忌的灵魂来自于她的身份——她已是自沉的女鬼。王安忆的《天仙配》(1998)以1949年以前,中国一个村落的冥婚为背景。一次国共血战后,一个共产党的小女兵重伤死在村中。村人不忍见她成为孤魂野鬼,为她找了个地下冥配。多年后,女兵当年的情人,如今垂老的高干,找上坟来,要开棺移尸,永远纪念。

两造对小女兵遗骸的争执正触及了两种记忆历史与悼亡方式的冲突。尽管小女兵为“革命”而死,村人却坚持以“封建”方法安顿她,甚至为此又发明一套新神话。小女兵的旧情人却要挪走她的骨骸,由国家来奉祀。毕竟共和国的基础由她这样的先烈以血肉筑成。王安忆描写双方的谈判之余,似乎有意提醒我们,小女兵的冥婚也许是荒唐之举,但把她摆到革命历史殿堂中接受香火,就算合情合理么?在村里迷信及国家建国神话间,故旧情人及“地下”丈夫间,小“女”兵的骨头突然变得重要起来。但她的“魂”归何处,岂能如其所愿?王安忆因此不写詹明信(Fredric Jameson)式“国族寓言”的发现,而写它的失落。幽灵徘徊在历史断层的积淀间,每一出现就提醒我们历史的不连贯性69。

到了莫言的《战友重逢》(1991),国家与鬼魂的辩证,更充满反讽性。小说中的第一人称叙述者在返乡过河途中,突遇大水,攀树逃生。在树上他遇到昔时中越战争的同胞,聊起往事,不胜唏嘘。一个接一个当年战友加入谈话,直到叙述者心里发毛,暗忖莫不是见到了鬼。但如果别人是鬼,他自己呢?先前他在大水中见到一个军官的浮尸,现在想来,原来那个浮尸就是自己!

莫言的英雄角色们为国捐躯,正所谓“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但殉国后的日子阴森惨淡,漫漫无际。还有的战友战争后死于琐碎意外,更为不值。在群鬼的对话中,我们的感慨是深远的。大历史不记载这些鬼声,惟有小说差堪拟之。叙事者自己原是鬼魂,他对同僚的哀悼竟也及于自身,而他因意外而死,死得真是有如鸿毛。小说的写实架构终因此一连串的鬼话嫁接,而显出自身的虚幻。失去的再难企及,语言的拟真及历史“实相”的追记形成一种不断循环的悼亡辩证70。

四 我写,故我,在

回到首节的引言,“鬼之为言归也”。我提及“鬼”及“归”二字所隐含的复杂意义;“鬼”/“归”是古字源学中的归“去”,也是通俗观念中的归“来”。鬼在中国文化想像中浮动位置,由此可见。在本节里,我再以数篇当代小说作为例证,说明传统文学里的“鬼话”经过一世纪“捉妖打鬼”、启蒙维新的冲击后,如何悄悄渗入世纪末小说的字里行间。在永恒的忘却以及偶存的记忆间,鬼魅扮演了媒介的角色,提醒我们欲望与记忆若有似无的牵引。

以台湾作家钟玲的中篇小说《生死冤家》(1991)为例。此作的源头是宋代话本《碾玉观音》71;明代冯梦龙改写的《崔待诏生死冤家》的本子,尤其脍炙人口。原作中玉匠崔宁以手工精巧、擅雕观音见知咸安王,并蒙其赐婢秀秀为妻。某夜王府着火,崔宁为秀秀鼓动逃走。两人于澶州另立门户,但不久即为亲王侍卫所执。崔宁于流放途中与秀秀重逢,日后获释回京重拾旧业。两人又被前此缉捕他们的侍卫撞见,后者大惊,因为秀秀早已在崔宁流放之前被亲王处死。

冯梦龙版的崔宁故事虽忠于宋作,但已将焦点大幅移至市井男女的恩怨动机上。此由故事题名的改变——从《碾玉观音》到《崔待诏生死冤家》——可以得见。两作中的叙事者都擅长控制情节,创造悬疑。因此,当秀秀是鬼的真相曝光,现实呈现,我们惊觉生与死、人与鬼间的穿梭来往,是如此在意料之外,又发展得在情理之中。

在钟玲的处理下,传统作为叙事者的说话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秀秀的声音。女性主义者可以说这一安排凸显了女性——即使作了鬼的女性——强韧的立场72。但另一方面,秀秀的话毕竟只是“鬼”话,不能当真。但我对钟玲处理爱情与死亡的方式更有兴趣,而其媒介点正是玉匠崔宁碾玉的功夫。与宋明版本相较,钟玲在描写崔宁与秀秀的要命关系时,因此多了一份情色魅力,而这样激烈的爱情只能以死为高潮。所以在原作中崔宁被秀秀强索共赴黄泉,钟玲的崔宁则是被秀秀色诱而死,作鬼也风流。秀秀的还魂了结了一段孽缘。然而钟玲的用心仍不止于此。她尤其强调崔宁与秀秀都是技巧精致的手艺人。秀秀的刺绣府内知名,她之所以倾慕崔宁,主要因为他的玉雕功夫了得。

钟玲自己是有名的玉石赏玩家。她不会不知道王国维把“玉”与“欲”等量齐观的论述73;另一方面,玉与死亡殡葬的关联自古有之。随着故事发展,玉的象征愈益复杂,崔宁与秀秀的生死恋成了有关“玉”与“欲”的寓言。如果秀秀爱恋崔宁的原初动机是爱玉/爱欲,那么这个故事也不只是恋人,也是个恋物故事。而什么又是恋物?恋物无非是欲望对象的无限挪移置换,以物件暂代鬼影般不可捉摸的原欲74。此一替换原则正是一种幻魅的机制。当宋代的女鬼进入钟玲的世界,她已沾染了这一个世纪末的颓废风习。

 

我们也可在贾平凹(1952— )的小说《白夜》(1995)看到当代作家如何自古典戏曲与仪式汲取灵感,使之起死回生。贾平凹在80年代崭露头角,以乡土寻根式作品得到好评。1993年他因《废都》的性描写成了话题人物,而小说记述世情方面的成绩,反而为读者所忽略。《白夜》延续了贾对俗世庶民风采的好奇,在架构上则另抒新机。如贾所言,《白夜》的灵感得自1993年他在四川观看目连戏的经历。他为目连戏贯穿死人与活人、历史与真实、演出与观众、舞台与人生的戏剧形式感动不已75,因有《白夜》一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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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连戏是中国最古老的剧种之一,其渊源及丰富面貌,我们当然不能在此尽述76。但不分时代、区域及演出形式,此戏以目连僧下地狱救母为主题,发展出繁复的诠释形式。《白夜》的主人翁夜郎是个文人兼目连戏演员。

贾平凹《白夜》(台北:风云时代,1995),第3页。

见陈芳英《目连救母故事之演进及其有关文学之研究》。

通过他的四处演出,他见识到了社会众生相,无奇不有,同时他的感情历险也有了出生入死、恍若隔世的颠仆。小说以一神秘的“再生人”出现,自称为街坊齐奶奶的前世丈夫而起,一股宿命气息即挥之不去。随后重心移向夜郎的演出及爱情经验,其间贾平凹并加插种种民间艺术。这些艺术体现了日益消失的民间风情,有如“活化石”77,而目连戏正是集其大成者。如贾平凹所述,目连戏之所以可观,不只因为它的故事穿越阴阳两界,更因它的形式本身已是(死去的艺术)起死回生的见证。它渗入到中国庶民潜意识的底层,以其“恐怖及幽默”迷倒观众。而夜郎如此入戏,他的生命与爱情也必成为不断变形转生的目连戏的一部分。

就此我们不能不记起鲁迅七十年前对目连鬼戏的执恋。对大师而言,目连戏阴森幽魅,鬼气迷离,但他却难以割舍。90年代的中国,目连戏居然卷土重来,以其光怪陆离、匪夷所思的形式又倾倒一批后摩登/后毛邓的读者。何以故?目连戏百无禁忌,人鬼不分,岂不正符合了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78?小说横跨昼与夜、现在与过去,正对照了一个世代昏昏然似假还真的(鬼魅)风情。

 

当然,世纪末作家的搜神志怪不能不回到《聊斋志异》。《聊斋》堪称古典鬼狐说部登峰造极之作,自18世纪以来即成为日后作家效法的对象。诚如学者所谓,《聊斋》的魅力不仅及于描述玄异世界而已,而更能藉谈狐说鬼的异端论述,投射“异”之所以若是的“常”态规范,人间道理79。蒲松龄自命为异史氏,其实明白他的《聊斋》所从事的是“另类”的历史(history of alterity)。借着狐鬼魑魅,蒲松龄记起了一个异样的过去,因此成就正史之外的异史。

世纪末的作家里,莫言的《神聊》(1993)显然是踵事《聊斋》的有心之作。莫言以《红高粱家族》等作享誉,自承好谈“鬼怪神魔”。这样的风格也许其来有自;莫言的老家山东高密与蒲松龄故里淄博同属一境之内80,而他对蒲氏影响也一向念兹在兹。当我们读到像捕鱼人夜晚与女鬼的艳遇(《夜渔》)、专吃铁器的铁孩(《铁孩》)这类故事,蒲松龄的身影幽然得见。但我以为莫言是类小说也许太有刻意为之的意图,因此成绩不能超过他前此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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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形之下,《聊斋》对香港作家李碧华的新作《烟花三月》(2001)的影响就更引人入胜。此书号称是根据真人实事所作的报导文学,记录一位抗战时期的慰安妇如何在解放初期与一前国民党警察共组家庭,两人如何因政治原因被拆散,又如何在大跃进期间被迫离婚。三十八年后,垂垂老矣的妇人一心要找到下落不明的前夫,重叙离情。在李碧华的协助下,世纪末的香港竟然掀起了寻人热潮,而且延伸到国际华人圈内。李碧华的寻人行动既藉助最时新的国际网络科技,也藉助最古老的易经卜卦数术,结果天从人愿,老两口终于重逢。而重逢的地点竟是淄博,蒲松龄的故乡!用李碧华的话来说:“如果一个传奇,可自《易经》开始,以《聊斋》作结,就很圆满。”81

我对《烟花三月》更有兴趣之处,是李碧华自己在书中的角色。李自谓深为这对老夫妇的经历所感动,不辞辛苦,促成他们的团圆。她动员科技,占问休咎,几乎像是个后现代的灵媒。在全书高潮,李甚至陪同老妇人到淄博认亲。但作为“中国现代史上最惆怅的重逢”的报导人,李的位置却恍若幽灵。这不仅是因为她刻意强调全书无我的临场感,也更因为这本来就是别人的罗曼史,容不下第三者。在《烟花三月》的后记,李碧华如是写道:“我的第一个小说唤《胭脂扣》。是女鬼如花五十年后上阳间寻找她最心爱的十二少的故事。——回头一看,有很多虚构的情节,竟与今天寻人过程有诡异的巧合。《烟花三月》便是血淋淋的《胭脂扣》。它成书了,也流传开去,冥冥中是否一些亡魂在‘借用’寄意呢?”82

在《烟花三月》里,《胭脂扣》那虚无缥缈的人鬼情突然落实到现代中国史的血泪中,而莽莽大陆,陡然提供了一个新的言情述爱的空间。“回归”后的李碧华,“再世为人”,毕竟显现不同面貌。1997前后,香港文化界开始谈论“北进想像”。但少有像李碧华这样将“北进想像”的实相与虚相发挥得如此淋离尽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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