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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从明治维新(1868)开始了资本主义的历程,它迅速选择了西方资本主义“现代”国家走过的道路:首先是国内的资本主义的原始积累,接着是为了掠夺资源而贪婪地向外扩张,通过武力来建立自己的殖民地。从甲午战争以后,直到1931年九一八事变爆发,日本拥有了包括中国的台湾澎湖列岛、东北三省(满洲)、朝鲜半岛等地区和国家在内的主要的殖民地。1937年,更进一步全面侵华,试图建立日本历史上最大的统治“版图”。在这个版图上,它开始野心勃勃地构建起一套“现代国家”的制度——包括在“经济统合”的层面上建立一套现代化的交通网、土地制度、租税、市场和统一的货币一度量衡;在“国家统合”层面上建立一套“现代化”的宪法、国民议会、政府、地方自治体、裁判所、警察一刑务所、军队等;在“国民统合”的层面上建立一套“现代化”的户籍一家庭、学校一教会、博物馆、新闻等;最后,在“文化统合”的层面上,则试图通过其“现代化”的教育制度,通过强制性地推行“国语”,而创造“现代”的文学、艺术等等[1]——这些“现代化”的经济、政治、国民观念和文化观念,是文艺复兴,特别是法国大革命以后西方现代国家的主要特征。非常具有讽刺性的是,当日本试图通过这些“现代化”手段来圆自己的“强国梦”时,它却采取了对自己的“内地”与“殖民地”分别对待的双重标准:不是要有“国民议会”和“地方自治”吗?然而,当林献堂、蒋渭水等人策动台湾议会设置请愿运动时,却被日本政府以违反治安警察法提起公诉(1924年);不是需要有“国民”的“言论自由”与“政治平等”吗?可是当《台湾民报》于1927年8月由东京迁到台湾发行以后,有关民族问题和社会运动的言论和主张,都被台湾总督府的“文化统合”政策给“统合”掉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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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殖民地文学的语境
阅读吕赫若与其他日据时代以日语为媒介的台湾作家的作品,可以有两个层面的意义:其一,是作品的“所指”层面,也就是其内容本身所揭示的意义;其二,是作品的“能指”层面,亦即它所使用的媒介或语言形式所具有的意义。前者可使我们了解到吕赫若如何用他的眼睛、心灵去关注台湾的社会、经济、道德、伦理、家庭、女性等问题,细致地观察着这些问题在日本殖民主义统治条件下所经历的历史性变化及其这些变化对人们的影响;后者又可让我们感觉到非母语的语言,亦即殖民者的语言如何在影响着他去表现描写这一切。当日本的殖民者希望通过日语教育,通过“同化”政策,形成一个“想象的共同体”时,被统治的民族,却用了统治者的语言来表现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文化想象。因此,他们实际上消解了殖民者建构的“文化共同体”的神话。 (科教作文网http://zw.ΝsΕAc.com发布)
1935年,当胡风开始向大陆读者介绍台湾、朝鲜的“弱小民族”[5]文学时,他就已经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个问题。胡风为当时的《世界知识》杂志译介的小说,第一篇就是杨逵的《送报夫》。后来他将这些小说结集成为一部题为《山灵——朝鲜台湾短篇集》[6]的书,收入了三位朝鲜作家的四篇作品,其中有张赫宙的《山灵》、《上坟去的男子》;李北鸣的《初阵》和郑遇尚的《声》。被称为“台湾第一才子”的吕赫若的《牛车》也是最早被胡风收入《山灵》中的台湾作品之一。胡风还收入杨华的《薄命》(作于1935年1月10日)作为“附录”。除了《薄命》是原载于《台湾文艺》第2卷第3号(1935年3月出版)的中文原文外,所有作品均译自日文。那么,胡风是在什么样的语境里译介台湾文学的呢?他在《山灵》的“序”里说:
好像日本底什么地方有一个这样意思的谚语:如果说是邻人底事情,就不方便了,所以我把那说成了外国底故事。我现在的处境恰恰相反。几年以来,我们这民族一天一天走近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前面,现在且已到了彻底地实行“保障东洋和平”的时期。在这样的时候我把“外国”底故事读威了自己们的事情,这原由我想读者诸君一定体会得到。附录一篇,连标点符号都是照旧。转载了来并不是因为看中了作品本身,为的是使中国读者看一看这不能发育完全的或者说被压萎了形态的语言文字,得到一个触目惊心的机会。……
胡风的这篇短序写于1936年3月31日《山灵》出版前夕,也是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的前一年。他之所以把“台湾”、“朝鲜”那样的“外国”的故事读成自己们的事情,正是由于他已经预感到中国在所谓“保障东洋和平”的神圣幌子下面已面临着与“台湾”、“朝鲜”同样的命运。他从上述的日文小说当中,感受到了日本统治下的殖民地人民在“庞大的魔掌”下面挣扎,忍受痛苦并已“觉醒、奋起和不屈的前进”。从杨华的中文作品《薄命》胡风还感觉到了“不能发育完全的或者说被压萎了形态的语言文字”带给他的震撼。虽然他没有去深入探究其中的原因,也没有从台湾作家与朝鲜作家之被迫使用日文来创作这一现象去专门剖析失去母语的“弱小民族”的处境,然而从作家作品的语言层面,他看出了深藏其中的精神的创伤。这是一个十分了不起的眼界[7]。 (科教作文网http://zw.ΝsΕAc.Com编辑整理)
胡风从“左翼文学”的立场出发,将“弱小民族”的作家作品放在一起考察,尽管所译介的仅有寥寥几篇,却可从中读出30年代特殊的语境,读出当时同样沦为日本殖民地的台湾和朝鲜在“现代化”日本权力宰割下的悲哀。最值得一提的张赫宙的作品《山灵》[8]。《山灵》描写现代化火车、汽车涌入朝鲜乡村之后,农民日益贫困,从自耕农堕到佃农以致贫农,最后被迫从平原逃往深山,沦为穷苦的“火田民”。小说描写的少女吉仙一家,从平原地区的乌川村流落到山区奔流溪的“火田村”,为了寻找可以种地的“火田”,不断迁往深山,终于在冬天的山上一个个饿死冻死。为了还债,吉仙毁灭了自己的爱情的梦幻,被迫卖身给老地主金丙守,过着备受折磨的生活。张赫宙笔下描写的极其艰难的自然环境与朝鲜资本主义化过程中的险恶的社会环境,无疑是殖民地的典型环境。这是胡风编译的《山灵》所提供的“弱小民族”文学的景观,它表明,殖民地文学的现代性,从一开始就表现为以本民族为主体的反省的能力与批判的性格,它的启蒙的性质,恰恰对资本主义现代化的非人性的一面,形成强烈的质疑与对抗。吕赫若的《牛车》正是在这一景观中被大陆知识人所读解的。
在吕赫若写于战前(1934—1937)和东渡日本时期(1939~1942)的作品中,我们读到的,大抵是与张赫宙作品相类的题材。这些小说几乎一致地流露出他对个人在社会变革时期的命运、婚姻家庭和女性在社会悲剧中的角色和地位的浓烈兴趣。他的处女作《牛车》19]和《暴风雨的故事》[10]中的小人物,与张赫宙的《山灵》小人物一样,面对“工业化文明”带来的日渐穷窘的生活,一筹莫展。这是殖民地人民必须面对的双重困境:一面是殖民者直接的权力压迫和歧视,一面是殖民者的“现代文明”给原来的传统文化与社会生产结构带来的毁灭性的打击。作家对殖民统治者所带来的所谓“现代文明”的抨击,是从生活的侧面来展开的。《牛车》中依赖传统的牛车为生的杨添丁,根本弄不清他的生活为什么每况日下?为什么起早贪黑地勤勉工作,也无法避免日趋贫困的结局?他没有任何力量抗拒现代化的“工业文明”借助“国家”的权力强行入侵他的平静的乡村生活。惟一的命运就是被生活挤垮,终于只能依靠妻子出卖肉体来谋生,沦为任凭妻子毒詈的“男奴”。当他不得已去偷鹅时,却被自己视如猛虎的“大人”抓了起来,从此音讯杳然。1934年秋的《暴风雨的故事》也写了一个类似的故事。迫于生活而被地主宝财强奸的罔市,一直隐忍着自己的屈辱,企图以此作代价,使贪婪的宝财稍微放松追索因暴风雨的袭击而难以交纳的田租。但这种交换最终还是以罔市的失败而告终。罔市怀着对宝财的愤恨和丈夫的内疚自杀。丈夫对她蒙受的耻辱非但一无所知,还责骂她对宝财的“不敬”,惟恐由此开罪宝财,失去租种的土地。这两篇小倔精细地描写了殖民地台湾农村的困境,对女性为生活所做的牺牲和男性因维生而弱化的性格,有非常深刻的观察。 (科教论文网 lw.NsEac.com编辑整理)
在30年代的语境中,受侮辱受压迫的下层社会的女性和追求自由的知识女性是常见的人物形象。与吕赫若的小说经常出现乡村小人物和受过教育的知识青年一样,这两类女性人物在他的作品中占有相当大的比重。《婚约奇谭》[11]就塑造了类似娜拉的时代女性的形象琴琴和两个性格、品德完全不同的知识青年,诚实的春木和虚伪的明和。纨绔子弟明和为了追求琴琴,千方百计地投其所好,也去接近春木,阅读当时进步青年必读的马克思主义的书籍。他的进步行为迷惑了琴琴,终于同意与他订婚。明和求婚得手后,很快就露出了卑鄙的性格。这篇作品很容易让人想起张赫宙的《上坟的男子》的三人结构。《前途手记——某一个小小的记录》[12]写一个由妓女从良,嫁给有钱人家做小老婆的女人淑眉,一直希望怀上一个孩子,以改变自己在夫家的地位。为此竞去吞服从庙里带来的草根或香灰等物,最后却得了腹膜炎,哀哀死去。《女人的命运》[13]也是叙述一个善良的舞女最终被无情郎抛弃,因而决意“堕落”的故事。女主人公双美原是艺旦,爱上高等商业学校毕业的白瑞奇后,怀抱着建立美满家庭的梦想,与他同居,并辞去了艺旦的工作,改做舞女。后来,白瑞奇失业,她亦一心一意,为他生了一个女儿。不想白瑞奇在拉保险时,遇上一个有钱的寡妇,被寡妇的家产打动了心,抛弃了双美。双美绝望之下,决定毫无顾忌地去当妓女,且计划着也让自己的女儿去操这种受人侮辱的职业,并让人人都知道她是白瑞奇的女儿,用这种自虐的方式来报复薄幸的白瑞奇。《蓝衣少女》[14]写了艺术追求与庸俗现实之间的冲突。《春的呢喃》[15]、《田园与女人》[16]是“台湾女性”的系列小说。吕赫若用十分细腻的手法,通过从东京回来的青年音乐家江伯烟的视角,刻画了两个性格迥然不同的知识女性,这种强调自由恋爱、自主意识的作品,是30年代文学常见的。然而,吕赫若的日文表现形式,使之具有一种细腻哀婉的风格。关于台湾新女性的形象,还见于后期的小说《山川草木》,这其实是吕赫若对其东渡日本时期的生活的一种回顾。因为写于战时,小说已经很明显地从原来的浪漫的“理想”退回严酷的“现实”之中了。
二、殖民地文学之叙事策略
吕赫若1942年从东京回到台北,在《台湾日日新闻》、《兴南新闻》当新闻记者。曾经是他的主要阵地的《台湾文艺》(创刊于1934年),坚持到1936年8月发行的第3卷第7、8期合刊后,已经由于“异民族统治者的加紧压迫和自身的经济条件以及文学同志等的离开台湾”终告停刊。[18]他所面对的是一个更为压抑的战时体制下的“皇民化”环境。这时候很多中文杂志都被迫停刊(譬如杨逵夫妇创办的《台湾新文学》1937年停刊)。战时的岛内,只剩下两个互相对立的文艺杂志。这就是由日人西川满主编的《文艺台湾》(创刊于1940年)和稍后由台湾作家张文环主编的《台湾文学》(创刊于1941年)。《文艺台湾》是“台湾文艺家协会”的刊物,提倡“外地(殖民地)文学”,注重异国情调,邀请的台湾作家有:杨云萍、张文环、黄得时和龙瑛宗等。张文环在脱离台湾文艺家协会后,也脱离《文艺台湾》社,自己组织启文社,于1941年5月创刊了《台湾文学》。该刊以张文环、吕赫若、吴新荣等作家为主,也网罗了“放送局”(广播电台)文艺部的中山侑、坂口褥子等日本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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