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小说、美国评论家——有关结构、传统和讽(3)
2016-11-19 01:19
导读:经过多年钻研后,洛埃(David Roy)终于在一九七七年发表了一篇短文,对张竹坡推崇备至(注:见前页注⑤Roy条。)。对不知张竹坡是何许人也的读者,此
经过多年钻研后,洛埃(David Roy)终于在一九七七年发表了一篇短文,对张竹坡推崇备至(注:见前页注⑤Roy条。)。对不知张竹坡是何许人也的读者,此文最大的贡献是Roy在文内抽译了不少“《金瓶梅》读法”的句子。Roy认为张竹坡的意见,“整体来说,是我所知的评论中国小说最有见解的文字。不但对《金瓶梅》如是,对其他小说也如是。这是独一无二的最有深度的‘读法’,在用其他语言写成的论文中也找不到相同的例子。”(注:“Chinese Narrative”,122页。)
上面这段话的文体,其过甚其词处,直追张竹坡。其实,就凭摘录出来的“读法”例子看,不应有人把这些话当真。我们试举一个例子:“谁谓《金瓶梅》内有一无谓之笔墨也哉?”(注:“Chinese Narrative”,120页。张竹坡“读法”十五节。)就我所熟悉的西方文学典范中,大概只有但丁的《神曲》才够得上这美誉。荷马的史诗,也有偶然失手的地方。莎氏的
戏剧,时见插科打诨的场面。《金瓶梅》其词其话,采撷前人资料极多,更不用说文字结构上粗心大意之处了,为了使我们相信张竹坡的“读法”确是言之有物,Roy摘译句子时,一定花了不少挑选的苦心。尚未译出来的段落,有不少是对《金瓶梅》人物的名字索隐钩沉的。我们若看了这种“读法”,当知自作聪明的猜臆或牵强附会的联想,都是最不足为法的小说批评。猜测《金瓶梅》作者著书的本意如何如何,不是文艺批评。
即使张竹坡的读法有其可取之处,而不像我上面引的那几句话所代表的迂腐,我们参考他的意见时也得特别小心,以免因震于他的才名而落入他的圈套。最近Roy有新文章发表,以儒家的眼光来论《金瓶梅》(注:见“A Cofucian Interpretation of the Chin Ping Mei,”《国际汉学会
议论文集:文学组》(“Proceedings of the 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on Sinology:Section on Literature”)台北,中央研究院,1981。),认为此书作者不但艺术胜人一筹,而且在道德上尤足称道,堪称荀子从人。他真的落了张竹坡的圈套了。其实Roy和我一样,涉猎过不少西方经典小说,不像旧时中国书评人那样与外国文化隔绝。正因为这原因,我们今天读中国小说,应该另有一套看法。平心而论,《金瓶梅》既是中国第一本真正的独立长篇小说,张竹坡对此另眼相看,也是不难了解的。可是我们同时也不要忘记,此公看过的长篇说部不多,甚至连《红楼梦》也没过目。这令我想起英国批评大师F.R.Leavis,因看了早期文评界给菲尔丁小说《汤姆·琼斯》的定论有感而发的话来:“十八世纪的英国人,一来没有什么精彩的小说可以挑选,二来空余时间又多,因此在他们看来此书紧张刺激,令人不忍释卷。这道理不难明白。即使行家司各特和柯勒律治对此小说交口称誉,那也是很自然的事。批评的标准是相对而论的。他们能拿什么跟《汤姆·琼斯》相比?”(注:见Leavis著,“The Creat Tradition”(Doubleday Anchor,1954),12页。Leavis接着又说:“时下认为《汤姆·琼斯》结构完整无瑕之论调,荒谬之至。除非一本小说的素材比此书丰富,情节和趣味更细致,‘组织严密’之说,近于奢求了。”)如果我们同意Leavis的说法,认为今天再有人大谈《汤姆·琼斯》的结构怎么完美无比,那是荒谬绝伦的事了。把《金瓶梅》的形式和道德境界捧得天花乱坠的,不是犯了同样的错误?
(转载自http://www.NSEAC.com中国科教评价网)
今天大家对传统的“读法”这么热衷,更显得我们对五四以来的小说批评冷落了。英文本的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盛誉不减,也无非是舍此外再无类同的参考书了。鲁迅以外研究中国小说学者著作就不可同日而语了。他们即使偶然受到青睐,也无非是为了所列的研究资料关系。而研究资料的寿命毕竟有限,一下子又为新的出版物替代了。美国学者对民国以来的小说批评文学不大重视,大概是他们认为这类著作水平不高,个人意见太浓,理论架构也嫌单薄。可是我个人倒不是这样看法。我从胡适、郑振铎和阿英等诸家所学到的东西,远比从“读法”派批评家得来的多(注:使我获益匪浅的五四时代学者的著作,包括《胡适文存》(台北:1953年,四卷)内有关小说考证的论文;郑振铎的《中国文学研究》,卷一(北京,1957);和阿英的《晚清小说史》(北京,19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