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与艺(5)
2017-08-01 01:03
导读:叙入梦景极迷离,却极分明,牛鬼蛇神不犯笔端,全从至情至理中写出,《齐谐》莫能载也。xxix 这里说的“情理”,意味着人的生活世界本身的波澜势态
叙入梦景极迷离,却极分明,牛鬼蛇神不犯笔端,全从至情至理中写出,《齐谐》莫能载也。xxix
这里说的“情理”,意味着人的生活世界本身的波澜势态和纹理,是人能随之而动,能真正理解和领会的,与“牛鬼蛇神”大不同。牛鬼蛇神的特点就是脱开了人的实际生活体验与情境,因而可由制作者的私意来杜撰捏弄。它们既可以是形象化的鬼神,又可以是方法上的、思想方式上的鬼神。教条成式、抽象观念、绝对原则等等都可看作后一种牛鬼蛇神,是孔夫子生前最要禁除的。(9.4)而脂砚斋评语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就是去指点出《红楼梦》如何处处不入俗套,不同凡响。比如二十回末写黛玉笑湘云吐字不清:
二人[宝玉、黛玉]正说着,只见湘云走来,笑道:“二哥哥,林姐姐,你们天天一处顽,我好容易来了,也不理我一理儿。”黛玉笑道:“偏是咬舌子爱说话,连个‘二’哥哥也叫不出来,只是‘爱’哥哥‘爱哥哥’的。回来赶围棋,又该你闹‘幺爱三四五’了。”宝玉笑道:“你学惯了他,明儿连你还咬起来呢。”
脂砚斋批道:
可笑近之野史中,满纸羞花闭月,莺啼燕语,殊不知真正美人方有一陋处,如太真之肥、飞燕之瘦、西子之病,若施于别个则不美矣。今见“咬舌”二字加之湘云,是何大法手眼,敢用此二字哉!不独不见其陋,且更觉轻俏娇媚,俨然一娇憨湘云立于纸上。掩卷合目思之,其“爱厄”娇音如入耳内。然后将满纸莺啼燕语[即那千部一腔、千人一面的汉唐名色、才子佳人、假捏穿凿而至失其真者——引者加(见《红楼梦》第一回石头语)]之字样,填粪窖可也。
未见真美人,未体验真美人之妙处者,只能将美人最高极化、理念化、原则公式化,哪有人生血脉流注其中。只有那含生活情境的文字能将“咬舌”转化为活生生的娇憨俏媚。“仁”亦如此。真知仁者岂能只用“天理”、“普遍德行”之类的原则来框定其义,而必有“咬舌”之奇变、“半旧”之常情xxx 使之成一活灵活现、亲切直面之仁。所以孔子讲“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父亲偷了别人的羊,儿子为父亲隐瞒;儿子干了这种事,父亲为其子隐瞒](13.18),不足以蔽仁,反是在护仁;讲“好德如好色”(9.18, 15.13),非以此陷仁,而是在以色活仁、以色成仁,xxxi 因为这才是人生实际情境情理中的仁。
(科教范文网http://fw.nseac.com) 当然,这情理并不限于“自传”意义上的,也不限于“现实主义”意义上的,总要跟着外境走;它有自己的生机命脉,一旦形成,则无论花样如何翻新,变出多少奇思痴态,也还是在情理之中,与外在原则大大不同。变到至奇至妙处,便成为“至情至理”。
十九回宝玉见撞见茗烟[宝玉的跟随小子]与一宁府的丫头胡来,“茗烟见是宝玉,忙跪求不迭。宝玉道:‘青天白日,这是怎么说。珍大爷知道,你是死是活?’一面看那丫头,虽不标致,倒还白净,些微有些动人之处,羞得脸红耳赤,低首无言。宝玉跺脚道:‘还不快跑!’[脂批:此等搜神夺魄至神至妙处,只在囫囵不解中得。]一语提醒了那丫头,飞也似去了。宝玉又赶出去,叫道:‘你别怕,我是不告诉人的。’[脂批:活宝玉,移之他人不可。]急得茗烟在后叫:‘祖宗,这是分明告诉人了!’”对这一段,脂砚斋写道:
按此书中写一宝玉,其宝玉之为人,是我辈于书中见而知有此人,实目未曾亲睹者。又写宝玉之发言,每每令人不解;宝玉之生性,件件令人可笑;不独于世上亲见这样的人不曾,即阅今古所有之小说传奇中,亦未见这样的文字。于颦儿处更为甚,其囫囵不解之中实可解,可解之中又说不出理路。合目思之,却如真见一宝玉,真闻此言者,移之第二人万不可,亦不成文字矣。余阅《石头记》中至奇至妙之文,全在宝玉。
这“绝代情痴”的宝玉,我辈在现实中确未曾实在地(real)亲睹,但其行识情性都不在情理之外。只是这情理时时机变(不然不成“情痴”),以至宝玉的话在关键处如同禅语,“每每令人不解”,但因其毕竟在情理之中,故“其囫囵不解之中实可解”;虽然如此,但因它们处于情理的“搜神夺魄”之巅,所以其“可解之中又说不出理路”来。合目思之,却如真见一宝玉[此为“真见事情本身”之“思”],是“活宝玉,移之他人不可”!此“囫囵”状态似乎与孔子所讲的“其言也訒”暗通款曲:领会仁之搜神夺魄之处时,必有“囫囵不解之中的可解”会心塞喉,于是便“刚毅木讷”(13.27),便只有“讷于言而敏于行”(4.24)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