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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外有事”的说法,严格说来似乎还停留在“以诗证事”的“实谓”层面,即囿于对“诗本事”的追求和探询;而对“诗本事”的关注固可以视为“诗史”传统的一斑,从《左传》甚至季札观乐即已肇其端;在左氏看来,史本来是“纪事载言”的,“寓褒贬惩善恶”的价值也只有在字里行间对“诗本事”的叙述里才能体现出来:但此处“诗外有事”亦未必不是苏轼以文为批评的自觉不自觉的实践。不过苏轼的以文论诗之法,首先看重的倒不是以“文”的章法结构等形式要件规范来衡量“诗史”、批评“诗史”,而是关注它作为“史(事)”的载体在道德方面的价值诉求,这与自宋以来柳开、王禹偶、欧阳修之论“道”一脉相承;不过事实上对“载”的重视,对诗之于“载”的重视,对杜诗“诗史”于“载”的重视。即是“文”的品格的诗化,在某种程度上构成了对传统的“诗言志”说的反动。上引“诗外尚有事在”之谓。其实也包含了这样的意思,并不仅仅在“事”本身。
苏轼既然有心于“史”之“文”,又着意于“咏史诗”的创作,而且又注重多学科的会通化成,如其鼓吹的“儒释不谋而同”、“相反而相为用”(《南华长老题名记》),“盖助者”(《庄子祠堂记》),以及所谓“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书摩诘蓝田烟雨图》),“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书鄢陵王}三簿所画折枝二首之一》)之论,那么他在这里对美“诗本事”的探究实际上表明了他对:“诗”“史”会通与“诗史”批评的兴趣。换言之,即表示了他的以文为杜诗“诗史”批评的兴趣。所以他接着说:悲陈陶)云:“四万义军同日死。”此房珀之败也.《唐书)作“陈涛邪”,不知孰是。时珀临败,犹欲持重有所伺,而中人刑延恩促战,遂大败。故次篇悲青坂》云:“焉得附书与我军,留待明年莫仓卒”。北征)诗云:“桓桓陈将军,仗钺奋忠烈.”此谓陈元礼也。元礼佐玄宗平内难,又从幸蜀,首建诛杨国忠之策.《洗兵马行):“张公一生江海客,身长九尺须眉苍.”此张镐也.明皇虽诛萧至忠,然常怀之。侯君集云“蹭蹬至此”,至忠亦蹭蹬者邪?故子美亦哀之云:“赫赫萧京兆,今为时所怜。”后出塞》云:“我本良家子,出师亦多门。将骄益愁思,身责不足论。跃马二十年,恐辜明主恩。坐见幽州骑,长驱河洛昏。中夜间道归,故里但空村。恶名幸脱免,穷老无儿孙。”详味此诗,盖禄山反时,其将校有脱身归国而禄山杀其妻子者,不知其姓名,可恨也.
仅仅因为“不知其姓名”,所以“可恨”如此,正表明苏轼的兴趣所在。故此他“以史证诗”的努力,不仅仅出自其诗学批评的兴趣,更在于他的“以文为诗”的学术背景。因为“以文为诗”不仅需要广博的视界和知识,更得有高人一等的学识和眼光才能发他人之未发。这自然也是宋人因为唐诗的压力而另寻蹊径的努力和自觉,如杨万里所谓:“近来别具一只眼,要踏唐人最上关。”(《送彭元忠》)
但事实上苏轼的“以史证诗”式批评还不能说是十分自觉的实践;这大抵也是作为一种新鲜的诗学批评方式的“诗话”在发育期中的品格所局限的。如欧阳修所谓“集以资闲谈”(《六一诗话·自序》)。正如词的最初起来也只是“敢陈薄技,聊佐清欢”(欧阳修《采桑子词序》)一样。何况《东坡诗话》并不是自作,而是他集,其早期诗话型态的品格自可窥探得到。如《书子美(忆昔)诗》说:
(忆昔)诗云:“关中小儿坏纪纲”,谓李辅国也。“张后不乐为上忙”,谓肃宗张皇后也.“为留猛士守未央”,谓郭子仪夺兵柄入宿卫也.正是章学诚所谓“论诗及事”的典型做法。不过他的“以史证诗”创论,既滥其觞,其后作者遂多有继作。如同张镐、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上谓:“杜子美诗云:‘张公一生江海客,身长九尺须眉苍。征起适值风云会,扶颠始知筹策良。’此谓张镐也。旧史载镐风仪伟岸,廓落有大志,好谈王霸大略,读子美诗,尚可想见其人。”则是发挥了苏说。至于说“旧史载镐风仪伟岸”云云,其实已经是“以史证诗”的自觉实践了。
苏轼“以史证诗”之法,固然是出于尊杜的日的,但毋宁说,苏轼之于杜诗“以史证诗”,其实是出于其一贯的学术背景。所谓“以学为诗”、“以文为诗”等,前提既然在他深厚的学养,则“以学为批评”、“以文为批评”亦如是。事实上,对“史”的关注本身就表明了他对“文”的兴趣所在。因为“史”终究是“文”,虽然与诗不无会通或交集,但它首先是作为“文”而具有它的赋性的。就此而言,以史证诗未必不是着眼于“义”的品格发散的,而以史证诗之法其实也可以称为以文论诗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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