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说新语》中魏晋人的审美实践(3)
2013-06-24 01:10
导读:宗白华先生称魏晋时期是最富于艺术精神的一个时代[8]。我的理解是,这个时期不仅是中国艺术的众多门类的繁荣期,更是以老庄哲学和魏晋玄学为底蕴的
宗白华先生称魏晋时期是“最富于艺术精神的一个时代”[8]。我的理解是,这个时期不仅是中国艺术的众多门类的繁荣期,更是以老庄哲学和魏晋玄学为底蕴的人的艺术精神的张扬时期。魏晋玄学在老庄的哲学思想中发现了隐藏的美学思想,如上所引,魏晋人对老子的“无为”守静,庄子乐好自然等等都是作了进一步的引申的。 这种引申中所蕴涵的就是魏晋人追求超越的艺术精神。从《世说新语》中我们看到的就是这种艺术精神在诸如诗书画等艺术领域和人物品藻、修身养性等等非艺术领域的张扬。其标志着中国古典美学从中国古典哲学的脱逸而出。
(二)不忘世情的审美执着
魏晋人对俗世之深情的审美执着体现的是他们对个体生命的尊重,指的是在享受物欲的快乐和舔尝悲情的痛恸中体味悲乐交集的深层美感。
溷浊的世界使人欲加逃避,然而每个人仅有一次的生命使得魏晋人在向玄远的天空靠近时都如屈子一样忍不住回过头来看向大地。正如鲁迅先生论及陶潜的超世时曾说:“既然是超出于世,则当连诗文也没有。诗文也是人事,即有诗文,就可以知道于世事未能忘情。”[9] 《世说新语•伤逝》里记载有这么一条:
王戎丧儿万子,山简往省之,王悲不自胜。简曰:“孩抱中物,何至于此?”王曰:“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锺,正在我辈。”简服其言,更为之恸。
王戎认为人可以分三等:圣人遇到情感纠结,以道化解。中庸之辈,正是我们这些情感汇流之人,下愚之人浑浑噩噩,想不到人世间仍有情。“情之所锺,正在我辈”道出了魏晋士人的共同心理。在冰冷纷乱的世界里,还有人能情有独钟,不断让心灵涌现着活力和激情,不仅令人感慨,也令人深思。相对于魏晋人对超越性的追求,他们对情的执着更加富有美学上的含义,更加富有生命美学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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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说《世说新语》里触目皆情,这些情集中在《伤逝》门中,其失知己之悲、丧亲子之痛、哀年华之短、叹故国之亡,不一而是。在《世说新语》中的其他门类中还有一些类似的记载,这些内容指向的是人生“失”的悲痛,体现了魏晋人对于“逝”的心理纠结。
支道林丧法虔之后,精神陨丧,风味转坠。常谓人曰:“昔匠石废斤于郢人,牙生辍弦于锺子,推己外求,良不虚也。冥契既逝,发言莫赏,中心蕴结,余其亡矣!”却后一年,支遂殒。(《世说新语•伤逝》)
顾彦先平生好琴,及丧,家人常以琴置灵床上。张季鹰往哭之,不胜其恸,遂径上床,鼓琴作数曲,竟,抚琴曰:“顾彦先颇复赏此不?”因又大恸,遂不执孝子手而出。(《世说新语•伤逝》)
王子猷、子敬俱病笃,而子敬先亡。子猷问左右:“何以都不闻消息?此已丧矣!”语时了不悲。便索舆奔丧,都不哭。子敬素好琴,便径入坐灵床上,取子敬琴弹,弦既不调,掷地云:“子敬!子敬!人琴俱亡。”因恸绝良久。月余亦卒。(《世说新语•伤逝》)
以上所引三则都是讲的失去知己的悲痛。第一则据刘校标注引用了《庄子》和《韩诗外传》里的两个典故,讲的是两对知音分别在他们的知己亡后从此不再操持自己的高超技术,认为世间没有第二个人可以配合与欣赏。支道林在法虔去世后同样感到了“发言莫赏”的悲伤,所以悲情郁结,不一年而亡。第二则,张季鹰的一句“顾彦先,颇复赏此不?”道出了知己好友离己身远去的深沉悲恸。见到昔日好友平生最爱的琴,现在竟静静的躺在灵床上,不禁令人想起过去一起抚琴弄音的快乐时光。而今,好友已逝,自己弹的琴音再也无人欣赏,平时的知音已不在,那种痛楚若非亲身经验,怕是永远无法明了的。第三则,其悲伤竟然转变到对故人遗物的迁怒上,当王子敬先死,子猷随后到敬之灵床弹琴,琴虽在但人已逝,琴音也不成调,夫琴本是无情之物,人们赋予琴生命,因此琴亦知主死而亡,子猷将这种无法言喻的伤痛,寄托在琴上。面对死亡,魏晋人对情感的真切,激起的生命的火花,是我们可见的。《伤逝》中还有提到的驴鸣与不执孝子手而出,皆是情感之悲恸使之不羁礼法,可见情的真挚。另外,王东亭与谢公交恶,然谢公之死,王东亭仍派王珣去吊丧,可见即便是敌手,也有惺惺相惜之感,而流露出一片纯情。何况知己呢?
本文来自中国科教评价网 对于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伤情状,除了前面所引的王戎丧子一则,《伤逝》门中还有一则:
郗嘉宾丧,左右白郗公:“郎丧。”既闻不悲,因语左右:“殡时可道。”公往临殡,一恸几绝。
郗嘉宾因为造反被杀,本来在传统的道德意识里,他在父亲的眼里应该是个不肖之子了,初闻噩耗,郗公的表现即说明了这一点,然而人性的真情在最后一刻终于还是冲破了世俗的礼法,“临殡,一恸几绝” 郗公的丧子之痛何其汹涌和强烈!
魏晋人对世情的审美执着,最深刻地表现在对自我生命的叹逝:
谢太傅语王右军曰:“中年丧于哀乐,与亲友别,辄作数日恶。”王曰:“年在桑榆,自然至此,正赖丝竹陶写,恒恐儿辈觉,损欣乐之趣。”(《世说新语•言语》)
桓公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邪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世说新语•言语》)
王长史病笃,寝卧灯下,转麈尾视之,叹曰:“如此人,曾不得四十!”及亡,刘尹临殡,以犀柄麈尾着柩中,因恸绝。(《世说新语•任诞》)
桓公卧语曰:“作此寂寂,将为文、景所笑!”既而屈起坐曰:“既不能流芳后世,亦不足复遗臭万载邪?”(《世说新语•尤悔》)
以上所引第四则,在《世说新语》中颇为少见,它讲的是东晋赫赫有名的大将军桓温在深夜独处时对自己的人生所作的思考。他曾经三次北征,功高盖主,几欲取皇帝而代之。在某种程度上,他与曹操类似,尤其是对在自我短暂的生命历程中最大限度地在历史的天空划下印记有着强烈的渴求。在第二则中,我们发现了桓温这种渴求的秘密,“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无情的自然物的迁变让他敏锐地感觉到了人生一世的现实,他从柳树的壮大中感到了自己的老去。时间就似一把无情的刀,在销蚀着有情的一切事物。一种深深的悲慨油然而起。从这里我们也看到了魏晋人对生命悲剧意识的一种深切的体会。这种悠长的悲感三曹造其端,晋人扬其波,它没有如同西方似的悲剧的斗争冲突,更多的是个体在时间的悠长的无情的流逝中时不我待的痛苦和悲凄。毕竟象桓温这样不惜遗臭万载的与天斗的人是少之又少的,更多的是如第一、三则所引的谢太傅与王长史般的纠缠于对生的留恋、对天道不仁的无可奈何的喟叹。